风暴离去之后，冰冷的黑夜终于降临。只是一瞬间的转变，黑暗随即笼罩大地，沙子底下传来阵阵的寒冷，随着风传遍各处。

菲莉丝坐在那个自称盖史密斯老人的住所的窗前，望着外面一片寂静的黑夜，远方隆起的山丘成了黑色的剪影，像是静静蹲伏在那里的怪物。史密斯的住所就在一座山丘之后，只是隔了一座小山，受风暴的影响就明显地低了不少。

这栋房子并不大，一个人居住是绰绰有余了。外壳亦是白色的隔热砖，一半深埋在地下，一半突出于地上，据史密斯说，这种建法一方面是在白天时防止过度曝晒，晚上则可以保暖。

菲莉丝尚未进门，就听见屋子里传来嘹亮的狗叫声。史密斯要菲莉丝站在他的身后，他一打开门，菲莉丝就看见一只有着稀疏金黄色毛发的大狗突然冲出来。大狗发现了陌生人的气味，站在主人身边，棕色的眼睛带着警戒的色彩，对着菲莉丝发出深沈的低吼。

“好了，希伯，这位是我的朋友，不要这么紧张。”史密斯弯下身，亲昵地拍拍大狗的脖颈处。而大狗似乎也能了解主人的意思，慢慢地走向菲莉丝，闻了闻她的裤脚，然后就像是认可她的身份了一样用头颅磨蹭一下，又摇着毫无生气的尾巴走回房子里。

那是史密斯的爱犬希伯鲁斯（ceRbeRus），菲莉丝以往跟狗的接触并不多，因此有点不知所措，但更令她感到惊讶的是希伯的外貌。希伯看来是一只年纪不小的黄金猎犬，动作缓慢，毛发稀疏，而牠的右眼跟后左腿竟然都是机械的，银灰色的金属与牠黄金色的毛发形成强烈的对比。

“不好意思，这就是狗的天性。”史密斯对她略带歉意地笑笑：“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请进。”

地方确实很小，但是到处都铺满了软软的地毯，杂物很多，家具，成堆的书，计算机，家庭用品全都乱无章法地摆在一起，有点乱，但是却感觉很温暖。菲莉丝不禁微笑：“不会，史密斯先生，你的家…该怎么说呢？其实充满了人味。”

“人味？你这个形容方式还真有意思。”史密斯一边说，一边以不似他的年纪灵巧的动作穿梭在各杂物之间，并为菲莉丝泡了一杯茶。“休息一下，你刚挖了这么久，也累了吧！”

同时希伯鲁斯就像是尽责的仆人一样，竟为菲莉丝咬来一个坐垫，好让她在那张破沙发上坐起来更舒服些。

看见菲莉丝惊讶的目光，史密斯笑道：“别吃惊，菲莉丝，狗的学习能力有时候超乎我们人类的想象。”

“希伯之所以会给客人坐垫，是因为我有个常来这里坐坐的老朋友常说，这张沙发的弹簧坏了，坐起来很不舒服，所以每次他来，我都会拿个坐垫给他。久而久之，希伯竟然就这样学会了。”

那张老旧的深红色沙发确实已经坏了，菲莉丝一坐上去，就感觉自己深陷入椅子中，有坐垫垫着会比较舒服些。“你说的那个老朋友，难道就是…”

“是呀！就是阿莱沙。”史密斯坦承不讳：“这十五年来，唯一会来这种偏远地方拜访我的，当然也只有同样也住在偏远地方的他了。”

“阿莱沙常说我该把这沙发丢了，但我是个念旧的人，只要是用了很久的老东西，有感情了，我都舍不得丢，所以这房子才会变成这样。”史密斯说着拍拍趴坐在他身边的希伯：“希伯也是，牠陪着我闯荡这么久了，要我就这样放弃牠，实在是做不到。”

“这么说来，希伯曾经…”菲莉丝下意识地看了看希伯身上人工的部分。

“嗯，牠曾经受了很重的伤，几乎要去了小命。我还记得那个兽医跟我说，希伯年纪已经大了，不如就这样让他去吧！但当时的我却想，希伯是为了我才受这种苦的，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救牠，都要让牠的生命延续下去。”

“所以希伯的寿命就这样延长了。但是现在想想，那时候的决定，或许只是我一时的私心而已，可能，当时就这样让牠去了，也不错吧！”史密斯忽然若有所思地说了。

“一时的私心？”菲莉丝不解地看着史密斯脸上悠远的表情。

“任何动物，包括人在内，都有一定的寿命，不管用什么方法去延长，都还是有极限的。或许希伯也有牠该去的地方，而我却因为自己一时的愧疚，硬将牠留在身边，我这么做，不也是一种自私吗？”史密斯微笑：“我和阿莱沙，似乎都犯了同样的错误，直到现在一直都后悔不已。”

菲莉丝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深爱的人死去，想要用各种方法让对方复活，是人之常情。她想起当年听到安德烈的死讯时，她是如何痛苦地祈求上天，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安德烈能够回来。这，也是一种自私吗？

“别说这些了，菲莉丝，你找阿莱沙有什么事吗？”史密斯看出了菲莉丝表情上的变化，转移一下话题。

“这个…我其实是想来问他一些事情的，有关机器人的，”菲莉丝紧握着双手：“可是他既然已经不在了，我实在不知道现在应该要去问谁…”

“是这样吗？”史密斯皱皱眉，他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考虑了一会儿之后，又闭上嘴。

强烈的，夹带着砂粒的暴风击打着整栋房子，感觉屋顶好像有点摇摇晃晃的，忽然“啪啦”一声，传来有什么东西被吹走的声音。史密斯站了起来，看看天花板。

“该不会是屋顶上的太阳能面板被吹走了？”他喃喃地说：“我去看看，菲莉丝，你就在这儿好好休息吧！”

不久之后，风暴渐渐平息，史密斯修复了被吹坏的屋顶，而沙漠的夜，也随着不速之客的到来逐渐降临。

菲莉丝认为自己听见了汽车引擎的声音，正当她还在怀疑自己的听觉是否正确时，希伯已经比她先做出反应了。原本趴在地毯上休息的老狗忽然抬起头来，气息奄奄的双眼变得炯亮有神，长耳朵一动，先是仰头发出响亮的吠声，接着却低伏着身子，发出一种颇不友善的低鸣。

“怎么了？”菲莉丝看着从厨房走出来看情况的史密斯说。

“有人来了…”史密斯沈思地说，菲莉丝可以闻到他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煎肉香味。“看来有熟人，也有生人。奇怪了，会是谁呢？”

“你怎么知道有熟人也有生人？”菲莉丝好奇地问道。

“希伯的反应不一样。”史密斯微微一笑，似乎看出了菲莉丝的讶异，解释道：“只要相处久了就知道了，狗的情绪可比人类好懂多了。”

话才刚说完，门口就响起了铃声，同时希伯也站了起来，对着门口发出响亮的鸣叫。史密斯似乎并未怀疑希伯辨识来客的能力，直接就走过去将门打开。屋外十分阴暗，菲莉丝看不清楚来人是谁，只看见两个黑黑的人影站在门外，沙漠的风吹得他们的衣服飘荡。

“史密斯先生，好久不见了。”是女人的声音。

“原来是你们两个，这一阵子都跑到哪里去了？”

从史密斯愉悦的声调，以及希伯马上冲向门口，在两人的腿边磨蹭的反应，菲莉丝可以判断这两个人想必是史密斯的老友。她稍稍探出头来，想看清楚他们的模样。

“你们带朋友来？”史密斯探头向外看了一下：“没关系，快进来吧！我们正准备要吃晚餐。”

“我们…”一个男性的嗓音说：“史密斯先生，你有客人？”

那声音，好熟悉。菲莉丝忽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那嗓音，像是在梦里一样不真实，她曾经夜夜地想念着，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可能再回来了，再也不可能听到这声音了。好不容易，她让自己相信那已成过去，但是现在，这声音却又勾起了凄楚的回忆。

不可能的，菲莉丝一个踉跄，撞倒身旁的一迭书堆。不可能会再听到这嗓音的，因为他已经…

“菲莉丝，你没事吧？”史密斯一个箭步冲过来扶住她，那紧绷的表情与其说是担忧，不如说是紧张。

“没…没事…”她抬起眼，看向那逐渐走入灯光下的黑影，蓦然间却觉得自己很想要尖叫，一种惊恐的感觉从她的背脊像闪电一样窜升上来。

她看清楚了，那张脸，五官的每一个细节，水蓝色的双眼，淡金色的头发，那瘦高英挺的身形，在她眼前活生生出现的，根本就是…

“安德烈…”

菲莉丝双脚一软，坐倒在地上。

扶着她的老人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才犹豫着要不要说…”

菲莉丝感觉全身冰冷，麻木，使不上力。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但是他的眼里却没有任何的情绪，像是一片澄蓝的，平静的湖水，她可以看见自己的倒影，那张苍白的，哭泣的脸。

“菲莉丝，你听得到吗？”史密斯蹲在她面前，专注地看着惊吓过度的女子：“你听我说，虽然长得很像，但他不是安德烈，你明白吗？他是一个机器人，是阿莱沙依照安德烈的样子作出来的机器人。他叫做安迪。”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为什么泰瑞古洛夫会…”菲莉丝深吸一口气，混乱的思绪让她连话都说不完整。

“对不起，菲莉丝，我早该跟你说的。”史密斯的语气带着浓浓的歉意：“只是我不知道这两个孩子什么时候会回来，而且也不确定你能不能接受…”

菲莉丝像是没听到一样，双手抱着头，不断拉扯着一头淡褐色的长发：“求求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安德烈…安德烈…”

“菲莉丝…”安迪走了过来，单膝跪在菲莉丝的面前，忽然温柔地抓住她的双手：“父亲制作了我，是因为他跟你一样思念安德烈。但就算拥有他的外貌跟记忆，我也终究不会是安德烈。菲莉丝，我没有办法对你说那句话，因为死去的人，已经没有办法再回来了。”

菲莉丝楞楞地看着安迪，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终于回神一样，但眼泪仍不可抑止地从她的眼里落了下来：“你不是他…你不是安德烈，他也知道的，所以才会…”

情绪再度崩溃的菲莉丝几乎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眼泪，或许是因为十五年来压抑的思念一下涌出，连她自己也承受不住这种被隐藏起来的悲伤。怎么会以为忘得了他？但是还有什么比看见形似安德烈的男子活生生地站在眼前，然而看着她的眼神却像是陌生人一样更令人心痛？他终究还是不会回来了…

菲莉丝像是很艰难地将目光转向史密斯，双唇颤抖着：“我知道的，我知道…安德烈他…早就已经死了，不是吗？”

史密斯没有说话。她闭上眼睛，汹涌的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流了下来。

蓝杰从来就不知道，原来沙漠也可以这么美丽。在暗夜的星空下，绵延百里的沙丘发出暗蓝色的光亮，在风的吹拂之下不断地改变形状。空气是冷的，但是风里却有一股清新的味道，没有人的体臭，机器的油烟味，和垃圾的发酵臭味。

就只是沙漠的味道，纯粹的沙漠。

躺在沙地上看着天空，他感觉自己好像就要被这一片暗色的天际包围住。闭上眼睛，想就这样继续沈睡下去，被沙漠牵引着，再也不要醒过来。

听见身后踩在沙地上有些颠簸的脚步声，蓝杰坐了起来，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

“别在这种地方待太久，会着凉的。”史密斯说。

这位好心的主人发现他的新客人不贪恋温暖的被窝，偏偏喜欢在沙地上看星星，所以出来看看情况。但是发现蓝杰一点反应也没有，索性也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跟着一道来的希伯鲁斯也一样。

“她怎么样？”蓝杰闲散地说，一边拿出另一根烟要递给史密斯。

“虽然受到不小的打击，但还是累了。”史密斯摇摇头，表示他不抽烟：“她喝了七月做的药草茶，已经睡着了。”

“喔。”他想起菲莉丝那像是被打落谷底的表情。如果自己也站在菲莉丝的地位的话，恐怕也会有同样的反应吧！

数个小时前，蓝杰一踏进这栋房子，就看见那个震惊得坐倒在地上的女子。那时他还搞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接着七月和史密斯将菲莉丝扶到沙发上，她依旧全身颤抖着，在众人的安抚下终于渐渐镇静下来。

“阿莱沙也真是的，明明就知道生死这种事情是不能强求的，何必呢？折磨自己，也让别人伤心呀！”史密斯望着星空，一边下意识地用拐杖打着沙地。

蓝杰侧头看着史密斯。他起码也有七十岁以上了，但动作灵巧，身体硬朗，一点也不像个老人家。面对蓝杰的态度也很特别，虽然从七月及安迪的口中知道他是uRg的“猎人”，但却没有露出丝毫惊讶的表情，只是以带有警戒色彩的眼神扫视他全身，然后又恢复轻松的姿态，表示热诚的欢迎。

史密斯拥有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才有的姿态与表情，蓝杰开始好奇这个人的真实身份。

“这么说来，菲莉丝所说的安德烈，是泰瑞古洛夫博士的弟弟？”早听说过泰瑞古洛夫有一个英年早逝的弟弟，两人年岁相差颇多，几乎是兄兼父职地把弟弟拉拔长大，却没想到后来加入殖民地邦联军队的安德烈，竟死在环土星带殖民地的独立战争中。

“想来阿莱沙会忽然退出uRg，也是为了安德烈。”史密斯点头：“弟弟的死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除了事业之外，唯一关心的人忽然去世了，让他顿时觉得失去生存的意义。”

“所以他退隐来到这里，试图秘密复制出另一个安德烈吧！”蓝杰说：“但是有很多人都曾经试着复制自己死去的亲人及爱人，可是终究还是失败了，人的情感是以记忆和经验为基础发展出来的，没有过去共同拥有的记忆，就算复制出一个人的基因，也复制不出过去的情感呀！”

就因为这样，有关复制人的实验已遭法令禁止了，就算要做也只能复制出器官或是无脑的生命体。即使基因一样，没有同样的记忆与经验，复制人仍不会是原来那一个人。

“阿莱沙也了解这一点，所以才没有复制安德烈的基因，而只是复制他的记忆。”史密斯轻轻地叹口气。

“记忆？”

“当年安德烈的身体被炸得支离破碎，最后回到家属手上的，只剩下残缺的手臂跟部分脑部组织。所幸残余的脑包括了主要储存记忆的脑前叶，阿莱沙就将安德烈生前的记忆转移成计算机程序，最后成功地将安德烈的一生浓缩在一张芯片里。”

“这…可以做得到吗？”蓝杰有些诧异地看着史密斯。

“当然可以，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有科学家成功地将人类记忆片段转为程序，并将其影像化了。只是把一个人一生中的记忆全部移转，浓缩的，只有阿莱沙做到。”史密斯说：“那张记忆芯片，就成了安迪脑中的主要核心，但是安迪的诞生，却才是阿莱沙苦痛的开始。”

史密斯望向前方，忽然伸出手指指对面一座小山丘。“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阿莱沙的情形。当时他就在那座山丘的对面盖房子，身为邻居，我忍不住上前提醒他，这个地点并不好，因为沙漠风暴一起，整栋房子都会被沙尘掩盖住的。”

“没想到他却说，如果要隐居的话，当然要选择别人最难找到的地方。在这个沙漠星球上，还有什么地方会比住在一片沙子里更隐密呢？”想起往事，史密斯不禁微笑：“他就是这样一个怪人，但除了怪之外，我还发现，他很悲伤。虽然比我年轻许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露出悲伤的神情。”

“是因为安迪的关系吗？”

“他虽然成功地复制出安德烈的记忆，并且依照其外型做出了一个杰出的机器人，但最后还是出了很大的问题。”史密斯摸摸窝在他身边的希伯的头：“就算是有安德烈的记忆，安迪依旧不会成为安德烈，更何况他只是一个机器人，没有情感。阿莱沙发现，他只是做出了一个没有感情的安德烈。”

“所以后来他努力研究机器人情感学习系统，以安迪身上的记忆程序为基础，最后发展出永恒的爱。”

难怪他们说，安迪的身上有“永恒的爱”的原型。蓝杰想，安迪根本就是“永恒的爱”的始祖，如果有了这个记忆程序的版权，确实可以占有极大的市场利益。

“不过阿莱沙仍觉得这样不够，因为机器人的情感依旧是人工的忠诚，尤其后来交给uRg之后被过度滥用，虽然其后陆续出了问题，但是因为实在是卖得太好了，uRg完全不肯放手，这件事情曾让阿莱沙大伤脑筋。”

“既然机器人没有真正的情感，阿莱沙就开始研究人脑，所以才制造了七月这个全身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机器的生化人。”

“那七月到底是…”

“七月是从哪里来的，她本人没跟我说过，阿莱沙也从未提过。”史密斯清清喉咙：“总之，阿莱沙认为如果是用人脑的话，或许就可以培育出真正的情感机制来。但结果，还是失败了…”

“失败了？为什么？”蓝杰蓦然想起七月表情丰富的脸上，却有双冷漠的眼睛。

“阿莱沙也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可能是因为脑本身并不完整，有将近三分之二的部分是以人工计算机补足的，但控制情感的部分依旧存在，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办法起作用。最后，七月还是变得跟一般的机器人一样。”

“既然实验都失败了，那他没有试图补救一些什么吗？”

史密斯想了想：“我只知道，他有一阵子似乎放弃了，甚至还有点后悔。有一次他喝醉了跟我说，他不该制作出安迪跟七月来。他不应该期待，有了相同的记忆，安迪就会成为安德烈，他也不该剥夺七月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的。”

“其实，阿莱沙真的很爱这些他所制作出来的孩子们，他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这些孩子们无法发自内心，真正地爱他吧！所以想要复制出安德烈的情感，复制出人与人之间微妙的互动。”

“希望自己心爱的人复活，是人之常情，泰瑞古洛夫博士的反应是会发生在每个人的身上的。”蓝杰可以理解这种情绪，当那个人死在他的面前的时候，他也有同样的心情。

“是这样没错，但是如果冷静的思考过后就会觉得，人要跟上天争夺生命，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史密斯像是会穿透人心的双眼看着蓝杰：“死亡是未知的，对一些人来说更是可怕的，但那终究是一个归宿。”

“知道自己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不也是一种幸福吗？为什么人要为了自己的私欲，去剥夺别人的归途呢？阿莱沙给了安迪和七月永远的生命，却也给了他们无限延伸的空虚，还有机器人永远不被人类所认同的事实。”

知道自己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也是一种幸福。蓝杰低头思考着史密斯话中的意思，或许是这样吧！如果眼前的道路无限地延伸，没有尽头，那么再美好的事情也变得没有意义。就是因为知道生命有限，才会更努力，而机器人的寿命，是走不到终点的。

“不过阿莱沙也说，将来机器人的情感学习模式发展会越形精密，若是能不断地累积体验与经历，或许终有一天可以发展出真正的感情的，只是我们或许都无法看到那一天了。”史密斯抬头看着星空：“物种的进化也要百万年的时间，如果真要等待的话，人一生的寿命是不够的。所以他说，想为这些孩子们的未来铺路。”

“你是说，泰瑞古洛夫博士为了这一点，还有再做什么研究吗？”蓝杰眼睛一亮，充满期待地望着史密斯。

“这我可不知道。”史密斯无所谓地耸耸肩：“我说过阿莱沙是个怪人，他是不会跟我提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研究，连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些事情，也是在我们认识好几年之后，他才一点一点透露给我的。如果要问研究的事情，安迪跟七月比较清楚。”

“那两个家伙嘴巴紧得很，什么都不肯说。”蓝杰撇撇嘴说。

史密斯发出爽朗的笑声：“那两个孩子就是这样，但或许是因为阿莱沙对他们的教育并没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影响，你不觉得他们的行为更近似于人类？”

蓝杰并没有说话，他可以看得出来，史密斯已经把安迪和七月当作活生生的人看待，所以时常称呼他们为“孩子”。但是常常跟机器人接触的蓝杰却依旧觉得不习惯，彷佛自己的心中也在抗拒着什么。

“你是被派来抓他们回去的吧！”史密斯继续说：“我没有权力说任何话，但是我可以先告诉你，跟他们相处越久，就越难把他们当作单纯的机械看待，到了最后你会犹豫到底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机械就是机械，没有什么好犹豫的。”蓝杰语气坚定地说。

史密斯看着蓝杰好半饷才又开口：“年轻人，虽然我刚说物种的进化是很缓慢的，但这个世界的变动却也是意想不到的快速。五十年前的人哪里想得到人类这么快就可以突破空间与时间的限制，走出太阳系呢？如果明天殖民地邦联就宣布计算机是生命体，我也不会觉得讶异的。”

史密斯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沙尘。一旁看似已经睡着的希伯也马上跟着站起来，看着主人摇尾巴。“一切都只是观念的问题，人要向前看，走出太阳系，走出银河系，或许有一天，我们真的可以找到生命的中心点吧！”

史密斯潇洒地挥挥拐杖，背转过身去：“晚安，哈迪特先生。”

“这是你的经验谈吗？马尔贝斯曼森（MelbeThMasｏn）先生？”蓝杰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史密斯闻言忽然停止动作，全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希伯无法理解主人突如其来的异常举动，坐在沙地上望着史密斯，一边轻轻用鼻子顶着他的腿部。史密斯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蓝杰背对他坐在沙地上的身影。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久之前，”蓝杰据实已告：“其实我是从你的狗的名字猜出来的。”

“希伯？”史密斯已从刚刚惊讶的态度回复到原先的轻松。他弯身拍拍希伯的颈部，微笑着：“为什么？”

“希伯鲁斯是冥府的看门犬，而牠的主人，不是冥王普鲁托，又是谁呢？”蓝杰站起来，回身看着史密斯：“不过我也真没想到，第一个走出太阳系的传奇探险家曼森先生，竟然会选择隐居在这种地方。很多人都说你已经死在圣玛莉亚号坠毁1007号行星的意外中了。”

“或许也可以这么说吧！”史密斯的嘴角扬起一抹苦笑：“不管过去曾经做过什么，我就跟阿莱沙一样，只是想选择一个最隐密的地方，度过自己的余生。不管走到哪里，人终究是孤独的。”

史密斯转身往小屋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挥着手中的拐杖：“人的生命有限，而时间却会不断地向前推进。年轻人，不要留恋过去，向前看吧！想要有什么样的未来，只有你自己知道。”

蓝杰看着老人的身影渐渐变小，变远。他没想过，走出太阳系，纵横银河系，而得到冥王普鲁托称号的曼森，竟在边境星球退隐，孤独地面对自己的终局。

“就算我身处银河系的另一端，我也不会忘记与你相处的这三秒钟。只要今后想起，在这三秒钟的时间里，我是跟你在一起的，我是深深地爱着你的，这样就够了。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刻，带着爱你的记忆走遍天涯海角，对我而言，这就是永恒的爱。”

一听到这段话，菲莉丝不禁低下头来，用双手掩住脸，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这一段话是…”蓝杰看着安迪，这个说出一串感人的情话，却面无表情的机器人。

“是安德烈对菲莉丝的告白。”安迪说，平静得像是不甘自己的事情：“我想这一段话对安德烈和菲莉丝而言都具有很重要的意义，所以才会这么深刻地留在他的记忆中，在永恒的爱里也是。”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我出任务的时候对我说的话。”菲莉丝终于抬头，用茫然的眼神看着安迪：“好像太过浪漫，不太可能实现，对不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让我觉得很感动，有一个人这样深深爱着自己的感觉真的很奇妙，至少，我知道他会记得我…”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程序有问题的？”七月说，她就坐在菲莉丝的身边，一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

“大概…五，六年前开始的。”菲莉丝说：“那一次我因为公务的关系，和我的同事到一家电子零件工厂进行视察，半途中忽然出现一个工厂用来守卫的武装机器人莫名其妙地紧跟着我，他甚至叫得出我的名字，用奇怪…应该可以说是热切的眼神看着我，不管其他人怎么对他下命令都不离开，后来他们还是强制关掉了他的电源才平息这场风波。”

“刚开始的时候我也不以为意，我想脑筋出问题的机器人很多，那件事只不过是碰巧而已。可是接下来同样的事情一直发生，我发现会出现这种异常现象的，大多是武装，管家，赏玩型机器人。他们不是在公众场合突然间大叫我的名字，就是用一副很感动，很深情的表情看着我，看得我头皮都发麻了…尤其是上个月出现的那件事情更让我深受打击。”

菲莉丝接着将花园里以成捆的玫瑰花束排出字体的事情覆述一遍。“那个时候我真的是吓坏了，安德烈确实曾经做过这种事，我记得那是有一次他从海王星出任务回到火星时，为了要给我一个惊喜，他一大早就悄悄将玫瑰排在我房间窗前的花园草地上，好让我一起床就可以看见他的爱的告白…”回忆当时的情景，菲莉丝的嘴角浮现一抹甜蜜又苦涩的微笑。

“但我很清楚地记得，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所以那个时候我真的是错乱了，到底还有谁会知道这件事情？如果不是安德烈回来了…”笑容马上隐去，菲莉丝用酸涩的表情看了安迪一眼。

“这是程序的关系吗？因为是以安德烈的记忆为基础，发展出永恒的爱，所以才会出现这种错乱的印象？”蓝杰不禁问道。

“当年父亲为了发展机器人情感控管程序，撷取了安德烈记忆中对情感的回忆，这其中最强烈的当然就是他对菲莉丝的爱情了，所以永恒的爱就是以安德烈对菲莉丝的情感为核心，逐渐建构出来的一个情感学习，累积程序。”安迪说：“但是原本这些记忆是被密码锁住，使用程序的机器人应该是不会知觉到安德烈的记忆的，可是当永恒的爱正式上市，应用三年之后，父亲及uRg的工程师才发现，这个程序有bug。”

“什么样的bug？”史密斯问。

“表面上程序看起来非常完美，但是后来在父亲经过反复实验之后发现，只要机器人本身的脑部神经受到某种程度的损伤，或是在对命令上，情感的认知上出现盲点时，那个锁住安德烈记忆的密码就会出现某种程度的崩解，封在最底层的记忆也会一点一点地泄漏出来。”

“既然发现有问题，为什么不马上撤回修改？”蓝杰说。

“很遗憾的是，真正在应用，维修的是uRg，不是父亲。”七月回答：“其实当初永恒的爱就是在还没有经过完整的测试之后就上市了，等到发现有问题时，在市场上的普及率已经非常高，高到uRg发现认错，回收再修改的费用会超过他们的预算。”

“父亲相信迪奥博士虽然表面上答应了，但并没有真正修改程序。他可能是觉得，反正与安德烈相关的也不过才几个人而已，所以决定不回收，甚至没有修改新机器人的程序。”

“所以那些机器人才会一再地…”菲莉丝不觉抱紧双臂。想到成千上万的机器人脑袋里都有安德烈与她的回忆，她忽然全身涌起鸡皮疙瘩。

“可是父亲知道，这样会对菲莉丝造成困扰的。”安迪接着说，用那双无表情的蓝眼睛看着菲莉丝：“父亲他，对你一直觉得很抱歉，所以这几年来拚命想办法改变这种状况。”

“菲莉丝，我知道你这次特地跑来这里找父亲，是因为那些机器人的行为已经对你，还有对你的家人造成困扰了。父亲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所以他直到临死前一直告诉我，如果有一天遇到你，一定要向你道歉。”

“道歉…已经没有用了，”菲莉丝摇摇头：“我甚至觉得我来这里是错的，我不该看见你的，如果一直认为我跟安德烈的回忆已经深深埋在心底的话…”

泪又落了下来，菲莉丝低着头，泪眼模糊地看着自己的眼泪低落在手背上。安迪看着她，表情一如往常的平静，但却显露出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眼神。

“我看，你还是快点离开这里吧！菲莉丝。”七月接话：“我想接下来再待在这个地方…不，可能连待在这个星球上都会有危险的。”

“为什么？”菲莉丝疑惑地看着七月。

“那些人是冲着我们来的，况且这一切又不甘你的事，没有必要把你卷进来的。”七月说：“菲莉丝，等一下我跟安迪送你到机场去吧！让你丈夫还有小孩担心也不太好。”

“可是其他人…”菲莉丝看着史密斯跟蓝杰，仍不太了解七月所谓的“危险”是什么意思。

“我在这里没事的，”史密斯微笑：“我已经被uRg还有布鲁诺的人打扰这么久了，还不是好好的？你放心，菲莉丝，还有希伯陪着我呢！”

菲莉丝依旧在众人百般保证下，由安迪和七月一起送她回到伊的机场，搭上回火星的宇宙飞船。一路上蓝杰也同行，沉默的举止好像是想监视七月与安迪的举动。

机场里虽然人来人往，警卫众多，但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有两个全星球的人都在找的通缉犯穿梭其中。可能是因为七月和安迪的外型太过拟真，一闪即过的交会容易让人忽视他们是机器人的事实。

登机的时间到了，菲莉丝为了不想让他们再看见她的泪水，匆忙道别，随即转身走往登机门。安迪站得远远的，看着菲莉丝有些苍老，落寞的背影，深棕色的长发飘荡，就像他记忆中，安德烈曾经深爱过的那个女子一样。只是时光飞逝，人事全非。

“七月，我该怎么做？”安迪说，双手握紧拳头，一向没有表情的脸意外地紧绷着。

“怎么了？”

“她要走了，虽然可能从此以后不会再见面了，但今后的我要怎么面对她呢？”安迪说，双眼仍瞪着菲莉丝的背影：“我不是安德烈，永远也不会是，但是对她而言，我究竟是什么？”

七月看看菲莉丝，又看看安迪，然后轻轻握住安迪的手一下：“跟她道别吧！用你的方法。”

蓝杰认为安迪是犹豫了一下，然后他像是义无反顾一样，跨着大步走向前。“菲莉丝！”

在登机门前，菲莉丝回头，脸上带着一抹愕然。“安迪？”

“菲莉丝，你爱你的丈夫跟孩子吗？”凝望着对方一会儿，安迪终于开口。

“我…我想我是爱他们的。”菲莉丝说。

她想起利亚德稍嫌冷淡的脸孔，他虽然不懂得谈情说爱，不像安德烈一样会给她充满惊喜的爱情生活，但他确实是个体贴的好丈夫。利亚德会在她晚上看书看到累得睡着时，替她关上灯，盖上棉被，也会在下班回家途中特地绕路去买她最喜欢吃的巧克力蛋糕。

还有米海尔，天真的小脸时时印在她的脑海中。想起她爱孩子的心情，还有跟利亚德过去共有的时光，菲莉丝不禁热泪盈眶。“我是爱他们的，我是为了他们，才来到这个星球…”

“那么，请你好好珍惜他们。”安迪微笑：“安德烈的人生已经停在过去，但是你还要走向未来。死去的人，已经不会再回来了，但是你跟他的回忆会活在你的心中，不是吗？”

虽然告诉自己不可以再哭泣，但眼泪还是不自觉地落了下来。菲莉丝哭着，露出微笑，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安迪的脸颊：“我知道，他既然不会回来了，就让他去吧！拥有那些回忆，也就够了。”

“谢谢你，安迪，我不会忘记你，就像我不会忘记安德烈一样。”

菲莉丝走出登机门，然后再度回头，透过机门对着他们挥手，脸上混杂着泪水与笑容。

“她走了，带着一点点的希望回去，所以我们不可以让她失望，对不对？”七月走上前去，拉拉像木头人一样呆站在原地不动的安迪。

“是呀！”安迪看着七月，露出微笑：“也该走了，如果是我们在一起的话，应该可以办得到的。”

蓝杰忽然觉得，安迪在刹那之间变得表情丰富了许多，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深厚的情感。是他真的变了，还是自己的错觉？

“这么说，你们要等的人，不是菲莉丝？”

“是谁告诉你我们在等菲莉丝了？”安迪说：“她会来，我也吓一跳呢！”

“等等，你们要去什么地方？”蓝杰追上正欲离去的两人。

“去找玫瑰。”七月回头看他一眼，脸上浮现一抹莫测高深的微笑。

玫瑰？哪里有玫瑰？蓝杰唯一想到的是温室，在这种沙漠星球上，哪里找得到天然的野玫瑰？

蓝杰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想做什么，但他天生的直觉却告诉自己，他必须好好地跟着这两个人，虽然嗅到危机的气味，但他却不得不跟上去，跟着这两个机器人的脚步，走向未知的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