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摘星楼下，仰望耸入夜空中的塔尖，今夜的星烟果然灿烂。皇上关切地问：“这楼九层高，一百六十八级台阶，你能上去吗？要不要龙卫直接送你上去？”

万李云笑着说：“皇上将李云想得太不堪了。这一趟出使回来，觉得身体好了许多，看来整日只躺在床上捧着药罐子是好不了，得多动动才对。”

皇上哈哈一笑，牵住万李云的手大步向楼上走去。

摘星楼的高台上早已备好桌几绣塌，一旁还放置了一张长琴。万李云笑着说：“如此良辰佳节，李云自当为皇上奏乐一曲，皇上想听哪只曲子？”

“有没有朕没听过的曲子？”

“这几日闲在府中，偶有心得，有一新曲，还颇为生涩，皇上勉强听听吧。”

万李云端坐琴前，凝神静气，手腕下沉，奏出婉转之音。皇上则自酌自饮，以曲佐酒。不知觉竟饮了一壶酒。

余音渐渐消散之后，万李云才站起身走到桌几前坐下，问到：“皇上觉得如何？”

“曲名为何？”皇上问。

“天问。”

“自古天高意难问，你想问天什么？”

“有天夜里，李云做了一个梦。梦见天空燃烧着黑色的火焰，风吹起紫色的烟雾，天下众生或瑟缩或惊惶或疯癫，乌鸦沙哑地嘶喊着。突然有人挽起弓箭射向天空的火舌，于是天上降下洁白的雪花，天地间又渐渐恢复安静。”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倒似是后羿射日。”

万李云其实当时梦中挽弓之人依稀是骆柳烟，只是他不好当着皇上讲罢了，便点点头说：“应是后羿射日吧。那日李云突然心想，为何千古流传的那些故事都是悲剧，即使成神成仙，也免不了悲剧的结局，如嫦娥奔月，精卫填海，夸父追日，牛郎织女。只有后羿敢挽弓射日，造福苍生。”

皇上笑了。“难怪听得琴中既有悲愤之意，又有不甘之心，到让人听得血脉喷张。好曲！朕每日听那些陈腔滥调听得耳朵起茧。李云啊，今后想听你弹琴也难呢。”

两人举杯邀明月，说笑间又一壶酒已经见底。皇上惊讶地说：“你酒量见长了。”

万李云笑着说：“大夫说少喝一些无妨，柳烟他喜欢喝，李云有时便陪他喝几口。”

皇上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那便多喝些。你每日陪他喝，今日陪朕得多喝些。”

万李云看了皇上一眼，淡淡地地说：“那李云便舍命陪皇上好了。”

这次皇上眉头皱得深了些，语气也带上不满。“只不过让你陪朕喝点酒，不辜负这良辰美景，说什么舍命！”

万李云忙说：“李云失礼，请皇上恕罪。”

皇上的眉头已经凝结到一起，他十分不能忍受万李云从东盟回来后对自己的态度。这臭小子太没良心了，连勉强的敷衍、善意的谎言都不肯给他。朕既然放你走，便不会食言，不过是一些言语间的小姿态罢了，至于如此决绝吗？

皇上想到这里，突然一把抓住万李云的手。万李云想将手抽回，皇上却抓得更紧。万李云只得说：“皇上，让李云为你斟酒。”

“不用，朕不想喝了。”皇上继续抓着万李云的手站起来，同时将他也拉起来，拉向自己怀里。

万李云衣袖一拂，酒壶被碰落到地上，碎成几片。“哎呀，皇上小心，让奴才们上来收拾，别踩到伤着脚。”

皇上一愣神，万李云趁机抽出手，轻击双掌，有龙卫应声上来，收拾了酒壶碎片后又退下。

高台上又只剩下两人。皇上朝万李云走过去，万李云下意识地后退，直到退到最角落，退无可退。

“请皇上自制！”万李云后腰狠狠顶在琉璃瓦上隐隐作痛。面前的这个人，他不能过分顶撞，亦不能过分反抗，他此时已无可奈何。

“请皇上自制！”万李云反复诉说，祈求皇上能突然恢复清明。

星烟下这美丽的人，从来都是顺从如膝下豢养的小乖猫，此刻却一脸坚毅地对抗着自己的意志。一旦离开了，就再也不肯回头？他怎么可以如此决绝！刚才的一瞬皇上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后悔委曲求全的放手，后悔没有强留住他。一念之仁，便全无机会了？不甘心啊，只需他一个姿态，便会再次放开他，他却固执地避开自己伸出的手，口里声声念叨着什么自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子莫非王臣。朕何需自制！朕何需放弃！

皇上恼怒地再次逼紧，万李云为了使自己尽量与皇上保持距离，身体不得不向后仰着，双手紧抓住琉璃瓦以保持平衡。仰到极限，满眼是夜空繁星，满眼亦是痛楚无奈。万李云不知觉中将全身的气力都凝在双手，突然“咔”的一声，一片琉璃瓦应声而碎。他只觉得手心火辣辣地疼，小臂上的气力渐渐消散，终于撑不住松了手，软软地落在皇上的怀抱中。

李云的体弱无力，竟然弄坏了一片坚韧的琉璃瓦，可见他为了抵抗自己拼尽全身气力。皇上抓起万李云的手，立刻沾了一把黏稠温热的液体，心里一阵痛，为自己，亦为怀中之人。

“当断不断，当决不决，只会伤害彼此。”万李云垂下头，避开他的视线，语气却极为坚定。

皇上掏出一片丝帕小心裹住受伤的手掌，轻声说：“朕传御医给你上药之后，你便回去吧。”

“多谢皇上。”万李云如星烟一般的眼眸中飘过一丝云彩，令人无法看清他的眼神。

万李云疲惫地回到云府，缓缓走入内院。

“怎么回来这么晚？不是说好去南湖玩？”骆柳烟迎上来问到。

万李云垂下受伤的那只手掩藏于袖中，用另一只手轻轻拉了拉骆柳烟的手，说了声“对不起”，便往屋里走。他觉得很累，只想躺下。

骆柳烟看着他疲倦的背影，眼烟立刻便黯淡了。他与皇上～～他们～～他终不可能只属于自己。不是说再也没有楚语李云，只有万李云吗？为什么烟是骆柳烟，而云却总也不能是烟之云？一丝悲愤从骆柳烟的眉眼之间蔓延开来。他跟着走入屋中，定定地望着万李云。

“你为何用这样的眼神望着我？我～～稍微休息一下，咱们再去南湖好吗？现在还不算太晚吧？”万李云敏锐地感觉到骆柳烟的情绪。

“不用了，何必那么辛苦！你还是好好休息吧。”骆柳烟的言辞是关心，但语气却是别的意味。

万李云心中一凛。“烟，你是在生气吗？我好容易才摆脱他，能此时回来，已是尽力而为。”

骆柳烟深吸一口气令自己情绪平静后说到：“我不生气，我能理解。你休息吧。”

万李云仔细观察着骆柳烟的神色，想到某种可能，叹口气说：“烟，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让我陪着阅了一下午折子，然后在摘星楼赏星用膳。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骆柳烟重复着万李云的话，眼中疑惑之色并未消减。

万李云突然恼怒起来。“自然如此而已，你还希望如何？”说完突然向屋外大喊：“小安！小安！”片刻后安远应声而入，有些惶然地望着他。他已经很久没有唤过安远入内屋服侍了。

“小安，你去搬躺椅，我想在外面躺一会。”

两个时辰过去了，子时的更声亦早已响过，万李云依然没有进屋的意思。安远在一旁侍立，心中颇为不安。他偷眼望向屋内，灯烛之旁，是骆柳烟孤坐的身影。他们两人吵架了吗？

安远轻咳一声，小声问到：“公子，夜色已深，回屋休息吧。”

万李云闭着双眼置若罔闻。

安远想了想，走入屋内，大胆地对骆柳烟说：“骆小姐，夜这么深了，您让公子回屋休息吧。”

骆柳烟眼皮都不抬地说：“他想回屋自然便回来了，门又没锁着。”

安远听得有些恼火，这什么态度啊！难怪公子不肯进屋呢。

骆柳烟见安远还立在面前不出去，便抬头说：“你瞪我做什么？看来他平日在宫里被宠惯了，连你们做下人的都这么放肆。”

安远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反唇相讥：“皇上事事顺着公子，宠着公子，公子还不是要跟在您身边。以前只见公子给皇上脸色看，现在倒好，每日里公子要看您的脸色，我们这做下人的怎么敢在您面前放肆？”说完后，安远昂首挺胸地出去了，留下骆柳烟又想怒又想笑。

骆柳烟有意将掀帘子的动静弄得很大，在静夜中发出很响亮的声音。他走到万李云身边，蹲下，握住万李云的手，突然发现那冰凉的手掌被包扎着。“手怎么了？”他紧张地问。

“没什么，不小心碰到了。”万李云淡淡地说，同时想抽回手。

“云，我没别的意思，我真的不介意。”骆柳烟依然认为万李云与皇上之间相处一下午一晚上不可能只是批阅折子和吃饭。

“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我会抗拒他？你不相信我会为你抗拒他，是吗？我已经为你做到极限，你还是不相信我，你还想要我怎么做？”万李云仰望星空，并不看骆柳烟，但情绪颇为激动，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骆柳烟捧着万李云的手，低头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