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沉重的眼睛,感觉什么东西从我的眼皮上轻轻滑落,我摸了摸眉角,是一层厚厚的灰尘。头顶一束又窄又亮的光线直射在我的脑门,像一只温柔的手抚摸着我冰凉的脸庞。我用力地伸了伸四肢,扭了扭僵硬的脖颈,身上的关节发出“咯嘣咯嘣”的声响,我感觉一阵前所未有的舒爽,像清凉的孔雀河水悄无声息地流过我赤裸的身躯,像火红的彤云鸟用嘴轻敲我宽厚的肩膀,像站在高高的千吻峰上任凭五月的烈风吹乱我的长发。
我转过头,看到两边是腐朽糜烂的木板,我一眼认出这是上好的胡杨木,上面镶嵌着各种金玉宝石制作的飞禽走兽,腐烂并没有掩盖它昔日的奢华。我用手撑着坐起来,看到自己被一个长方形的匣子装着,这是一个华丽高贵的棺椁,四周一片黑蒙蒙,寂静无声,像埋藏在地狱的最底层,只有头顶那束细细的阳光透着微弱的生气。
我慢慢地站起来,费力地张开强壮的双臂,我想拥抱这甜丝丝的阳光,这纯净得让人心碎让人落泪的阳光,像一根韧劲无穷的鞭子,抽打着四周令人不寒而栗的黑夜,这吞没一切的黑夜。真是可怕的黑夜。我站在棺柩里尽情舒展着胳肢,仿佛一个疲惫的英雄酣睡后恢复了往日的力量,又开始跃跃欲试着走上战场,去刺穿成百上千个敌兵的心脏,去砍下敌人首领的头颅,让敌军的血液和尸首布满整个战场。我做出弯弓射箭的姿势,甚至幻想自己骑在那匹雪绒驹上,挥舞我的断崖剑,驰骋疆场,率领我的大军冲锋陷阵,砍下敌军一个个趾高气扬的头颅。这时,便有一群火红的彤云鸟从我的头顶飞过去,飞过去,它们凄烈的叫声唤起我征服的血性,我要为我父亲的王国而战,为我千千万万的臣民而战,为楼兰从未被亵渎的高贵尊严而战。是啊,彤云鸟,我亲密的朋友,在我每个悲伤的时刻,它们总会在我的头顶盘旋,哀婉地叫着,它们有很好看的红色羽毛,一群一群飞在天空中,遮天蔽日,像一团巨大的火焰在头顶熊熊燃烧。我常常想,它们是不是上天派到人间的精灵,在我伤心失意的时候来安慰我,赐予我新的勇气和力量。
我看了看脚底下隐隐约约描画着花纹的棺木,敏捷地跳了出来。我要回到父王的宫殿里,回到母后的身边,为她梳一梳美丽的长发,我要回到善良的子民中去,和他们在一起,我才能找到尘世间的幸福。
我抬起头,看到上面的出口约有二十丈高,这真是地狱吗,我问自己。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我蹲下来,用手试探着去摸索,把这个“东西”的轮廓大概摸清了,我不禁吸了一口凉气,躺在地上的是一个人,全身还是热的,鼻子里透着微微的气息。这气息像久违的千吻峰上飘过的丝丝凉风,拂过我的双手,掠过我游离的思绪,是如此亲切,如此熟悉。我像被关在密不透风的铁屋子里十万年的囚犯终于看到了灿烂的阳光,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像饿了几千年的壮士看到了羊奶和牛肉。那是一种惊喜得将要窒息的亢奋状态。我看不清那人的脸,但我可以断定是一个女人,而且年龄不会太大,因为只有一个年轻的姑娘才会有这么光滑细腻的皮肤,才会有这么细这么安静的呼吸,就像刚满月的婴儿熟睡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像春天的嫩芽悄悄地钻出树皮,睁开眼睛天真顽皮地打量着森林里的一切。
我拍了拍她的脸,她似乎开始有了反应,鼻子里轻轻地“哼哼”了几下。我推了推她的肩膀,对她说,醒醒,醒醒。过了一会,她终于醒了,一把抓住我的手,大声叫喊着什么,很着急很惊慌的样子,可我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也许她是害怕这无边无际的黑夜,也许她以为我是一个鬼吧,我心想。她站起来,在四周的地上似乎寻找着什么东西。
她终于找到了什么。突然,一道强烈的光线从她手里射向我的脸,几乎在同时,她惊叫了一声,听得我毛骨悚然。我们两个都惊魂未定,因为我发现她的衣着很怪异,上下衣服不是连在一起的袍子,而是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式样,每条腿套一个细长的布筒子,脚上的鞋子更是见所未见。这是楼兰国里传说中的女魔吗?这是小时候奶妈给我讲的故事中的女巫吗?我满心狐疑。
她显然吓得比我更厉害,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我,让我想起了王宫园林里那条明净的孔雀河,是啊,我魂牵梦萦的孔雀河。她对我说着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不过看她惊讶的表情,一定是在问我,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用好听得像音乐的佉卢文告诉她,我是楼兰国的二王子。可她完全听不懂我所说的话。她晃动着手里那道光线,在我身上照来照去,瞪着一双大眼睛上下打量着我,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在她的眼里,我似乎是一个从地里冒出来的怪物,就像她在我的眼睛里,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女魔一样。我身上的黄金铠甲反射着那道光线,斑驳的光晕散落到四方,像无数把锋利的匕首投向这无边无际的黑夜。我觉得自己站在千军万马的战场,我的威严和力量让敌人的嚣张收敛了许多。
“大眼睛”晃动手里那道光线,照到棺柩旁边的地面上,那里还躺着一个人,她急忙跑过去摇醒了他。那人慢慢站起来,嘴里嘟哝着什么。那是一个约莫五十岁的男子,神情严肃,动作缓慢,两边的耳朵上各架着一根小棍子,两块圆圆的亮亮的水晶似的东西罩在两只眼睛上,透过那两块水晶,我看到了那双威严的眼睛正聚精会神地瞪着我。他的穿着和“大眼睛”一样奇特,甚至更加难看:上身穿一件黑色的马褂,又不太像马褂,领口开得很长,只有一粒钱币大的纽扣,脖子上系一根宽窄不一的布带,一直垂到凸得老高的肚子上,像一个上吊的人吐出猩红的长舌头。被这样一个严肃的老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我避开了他那寻根究底的目光,虽然我对他们也很好奇。我转过头看到那具棺柩,那是上好的胡杨木做的,虽然腐烂了,但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上面精美的彩绘,有白云,羊群,山川,宫殿,侍女,镶嵌着许多金银珠宝,美玉良璧,显然这具棺柩曾经经过许多灵工巧匠之手。我不禁又想起了我千千万万的子民,他们是多么的勤劳、智慧,他们创造了多少巧夺天工的艺术!
那老者走了过来,姑娘也怯生生地跟了过来,眼睛里闪烁着疑惑。老者开口说话了,慢腾腾的样子,我摇了摇头,表示我听不懂他说的话,他尝试了好几次,最终放弃了。他上前摸了摸我的头,捏了捏我胳膊上的肌肉,又拍了拍我的肚子,我对他的动作异常反感,要不是看他是一个老人,带着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我早就发怒了——楼兰国的王子怎么能够被人当作怪物似的“鉴赏”和随意抚弄呢?显然,他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继续对我进行“玩赏”,甚至还示意要我张开嘴,以进行更深入的检查,我终于忍无可忍,抓住他的手,用力地甩开。我“嗖”的一声拔出腰间那把断崖剑,在他面前挥了挥,警告他别在我身上造次,我用佉卢文怒喝一声,大胆,竟敢对王子无礼!他很惊讶地看着我,果然不敢靠近我了。姑娘很勇敢,挡在老者前面保护他,我收起剑,大声地笑了笑。那笑声像四月微风中恒恋湖的水面一样,在这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不断地回旋着,一圈一圈,一层一层。
我开始思索着怎么从这里出去,离开这一片似乎无边无际的黑夜,回到魂梦所依的楼兰城,回到华丽高贵的王宫,那里住着父王,母后,哥哥,还有我的朋友,他们一定在焦急地等待我回去。离开他们,我是多么孤独,多么无助,没有他们在身边,我常常连流泪的勇气都没有。因为每次离开他们的时候,就是我率领我的士兵在外征战的日子,我总是不顾一切地为父王的王国而战,为楼兰的尊严和荣誉而战,为千千万万臣民的幸福安宁而战,为王室高贵的血统而战。在战场上,陪伴我的只有我的雪绒驹和这柄断崖剑,他们是我在战场上最忠诚最可靠的伙伴。在战场上,我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杀戮”,就是对敌人的仇恨,刻骨铭心的仇恨。
老人和姑娘也认识到现在的处境,暂时放下了对我的兴趣,思考如何从这个深不见底的地宫里爬出去,要不然,我们三个就会在这里活活饿死。我的肚子“咕噜咕噜”一阵响,我感觉肚子里空空的,似有一千年没有吃东西一样难受,我不禁捂住肚子。姑娘看到了,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两个馒头,递到我的面前。我感激地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吃着,也顾不得王宫里那些严格的礼仪了,优雅的举止在饥饿面前似乎不堪一击。两个馒头很快就被我解决了,可还没有填满我肚子的半个角落。“大眼睛”看着我狼吞虎咽,嘴角浮起一丝透明的微笑,像晨雾中的腮赧花一样纯美。是啊,腮赧花,一种仿佛让时间都可以为它停留的花,是楼兰最普遍也是最美丽的花,它总是满山遍野地开着,无边无际地展示着它的热情与活力,那红色的花朵,像温柔的火焰温暖着楼兰每一寸神奇的土地,燃烧着楼兰人生生不息、代代相传的火种。
“大眼睛”又从包里掏出两个馒头,把包翻了过来,示意这是最后两个馒头了,递给老人。老人没有接,对她说了什么,“大眼睛”又将馒头递给我。我很奇怪,这老人难道知道了我的身份?我也顾不得想那么多了,也许他们不饿吧,便接过来三下两下地吃了。四个馒头下肚,我的力气又恢复了不少,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流得更舒畅了,身上的温度也开始慢慢地升高,刚才醒来时全身的麻木感和冰凉感慢慢地消散,我感觉身上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渐渐复苏,仿佛积蓄沉伏了一个漫长的岁月,将要在某一个阳光普照的日子里爆发。这是一个浪漫的传奇吗?我问自己。
后来,头顶的那个洞口边来了营救的人,我们三个人被救上来时已经精疲力竭,近乎奄奄一息了,特别是那个严肃的老人,一点东西也没吃,饿得几乎晕了过去。我因为吃了四个大馒头,力气得到了恢复,体魄本来就好,所以还能站立得像一棵茁壮的胡杨树,这是我最喜欢的树,它像我们王室的血统一样高贵,它卓尔不群的气质像一把无形的温柔的利剑慑服着这里的每一个生命,那是一种无声无息却强大无比的力量。在楼兰国里,这是一种万民膜拜的力量,图腾一般崇高和圣洁。谁拥有这种超凡脱俗的气质与风度,谁就是精神的雅士,谁就是俯视大地与河流的王子。
我站稳了,发现来救我们的人都穿着奇特,像老人和姑娘一样,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手里拿着不知名的工具——也许是武器。我像是坠入梦中,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梦,一个弄不清东南西北的梦,一个也许比仙境还要美好也许比地狱还要痛苦的梦。我感觉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在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正如我用惊讶的目光注视着他们一样,他们把我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看完前面看后面,看完后面看侧面,恨不能拔掉我的头盔和铠甲,把我的身体看个通透。这时,那个老头在我的旁边一边对一个大腹便便的家伙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一边对我指指点点,喜形于色,神采飞扬,仿佛发现什么稀世珍宝似的。我尴尬地站在那里,忍耐了好一段时间,可是这些家伙没有一点要停止的意思,继续在那里欣赏着我的装束和“尊容”,还不时地向前拍拍我的后背和臀部,用小铁棍样的器具“嘣嘣”地敲着我的头盔,听得我的耳朵里一阵一阵嗡嗡响。
我终于忍无可忍,猛地拔出腰间的断崖剑,朝那只正敲着我的脑袋的手劈过去,想砍下那只对王子肆意撒野的手,那家伙身手还算敏捷,快速地跳到了一边,躲开了我的剑,剑锋刚好从他的手腕处滑过,割破了他的一点皮,血慢慢地渗了出来。我正准备使出第二招,周围几个穿着统一服装的家伙纷纷举起了手中的东西对准我,并且大声说着什么。我又不是吓唬大的,我堂堂一个楼兰国王子什么场面没见过,千军万马的战场上都毫无惧色,会害怕你们几个穿奇装异服的家伙?我挥起一剑刺了过去,那人极力躲闪,一个家伙大喊一声,举起手中的东西朝天上“砰”了一声,手上那玩意儿一端冒出一丝烟来,消散在灼热的微风中。这是什么武器?杀敌的威力怎样?我思索着。
我收起了断崖剑,不是怕那件冒烟的武器,而是那个敲我脑袋的家伙已经逃到离我至少五十丈开外的地方去了,看他吓成那样,我的心便一下软了下来。我是一个善良的王子,从不忍心杀在我面前跪地求饶的人,除非他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这是父王教给我的仁慈之道,父王也是他的父亲教给他的,这是我们楼兰国的一个美德,父王曾对我说,正义与仁慈乃是楼兰国能够经历数百年风雨而巍然屹立的最重要的原因。
我环顾四周,只见四面都是黄沙,一座一座的沙丘绵延到远方,似乎没有要终止的迹象。远近的沙坡上不时耸出一个一个破败不堪、陈旧难辨的既矮又小的建筑物,似乎这是一个留下许多历史遗迹的荒凉之地。炙热的太阳在头顶狠毒地烤晒着,满地黄沙强烈反射着惨白的日光,一道一道无情地刺进人的眼睛里,真叫人难受。我这是在哪里?是另外一个王国吗?这里的人不论装束、武器还是语言、行为,为什么都是如此奇怪?我的楼兰国呢?我高大雄伟、器宇轩昂的王宫呢?我可亲可敬的父王、美丽善良的母后、英俊可爱的哥哥呢?我整个有着高贵血统和非凡气质的王室呢?千千万万臣服于我从内心深处崇拜我敬仰我的子民呢?我那健壮、聪敏的雪绒驹呢?还有那些陪伴我度过许多悲伤失意时刻的火红的彤云鸟呢?你们都在哪里?你们去了哪里啊?我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他们,焦急地呼唤着他们。我要去寻找他们,要回到他们中间去,因为那是我的整个生命,那是我的生命起源、生长与最终湮灭的土地——多么温暖、多么富饶、多么可爱、多么神奇的土地啊!
可是,空旷无边的大漠匍匐在我的脚下,沉睡得像个孩子,没有一丝回响。
那枚白色的太阳依旧悬在头顶。
一如楼兰千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