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在部中不说,夜晚回府,梅大侍郎的梦里萦满了魑魅魍魉。先是有身上长满了板凳的妖跑来按住他,再是有长发及腰嗓音低哑的怪自山顶而出,蒙住他的眼,耳边一阵阵风对着他说,你逃不了,你逃不了。
次日,天刚蒙亮。
梅大侍郎几是被梦里的恐怖吓睁眼的,一睁眼,噙着汗,几又被屋里多出来的人吓闭了眼。
“大人,大人?”
梅大侍郎听着人操着少年的嗓音一声声唤着自己,浑然只觉自己仍在梦里,换了谁被那样一双眼珠直瞪瞪地盯着,都不愿醒。
“大人您也该起了,不多时便到六部点到的时辰了。洗脸水都为您备好了。”梅卿脑中逐渐清醒,却不急着撑开眼皮,先问道:“什么人?”
“小的小福圆,是宫里头派出来分到大人府上的。”听着这样回答,一个模糊瘦小的身板摇晃着再次挤入眼帘,梅卿看着他一双平白无奇的脸喃喃道“宫里?”
“是啊,赵大人失踪后,皇上知吏部上下多少有些不安的,为显宽慰,吏部好几位公子府上都添了人呐。”小福圆笑着答话,一边将人铲起,边去拿了衣物来。
“那孙英可也得了?”
“大人您忘啦,孙大人并未从本家分出来单府独住的,孙大人家的府第大,自不缺人手,何况孙大人要去南边儿,房大人也是的。像是大人您这般的诶,大人?您这府里的丫鬟下人呢?”
“多嘴的丫鬟,都教我拿去卖给了城里的男人,多嘴的奴才,都教我拿去卖给了城里的女人。你么,你”
“小的小福圆儿,福气的福,圆润的圆儿。”
“行了,你自让门房带着在府里四处转转,熟熟路,再找一处中意的屋子安置下。”掀开薄衾,下床。
小福圆看着他,忙惊着拦道“大人,这朝服,您少穿了一件儿!”说着便要将他正往上套的衣服往外扒。
梅卿甩过一记厉眼,“这里头少一层谁都瞧不见,穿它多费劲儿,你出去吧,更衣不必伺候。”
小福圆被看得僵持,只得退出门外,忽又想起什么,便从怀中默不作声地取出一支炭笔,一本线订的小册子。
却听得屋内冷冷飘出一句“你且试试将门扒得再开些?今日便给你找个新东家。”
挠头,灰溜溜在院子里打转。
小福圆是个活泼的,在宫里的时候常吹天嘘地地闹,那五人里最机灵的俨然是他,当日的面圣也是自诩出挑,却不想被圣上派了最无权势的梅府上,没少被人笑话。他自入宫便存了有朝一日成为大太监的远大理想,还未来得及触及最初等的阿臜,便出了府,多少是有些怨怼的。
如今这梅府从里到外的装修布置,由着门房带着他四处走四处看,怎么也不是富裕的,怕是往后见了也没什么谈资好拿出来炫耀的。他撇嘴望着那张贴在灶房的财神像,心下更是惘然。
然而不久,他便发现这惘然仅是第一日的惘然。
小福圆喜滋滋抱着自六食斋取来的烧鸡,汁香远远隔着荷叶与油纸诱着路旁的野狗一路追随,蹦入府中。午班未下,他将鸡放入瓮中捂着,数毕买鸡剩下来的“零头儿”,掏出怀中小册,边念边写。
“
譬如种种,
府中有仅门房一人,年老。奴仆一对,鲜见。车夫一人,粗犷。厨工一人,素日不自用。
墙上有尖丁碎瓦,墙脚有数尺泥潭,故虽无护院,家宅安康。
府中有双色桃,远看群而不觉,近看一支二色,颇是新鲜
怪哉事,
夜有老妇求见,大人道“东边日出西边雨”,老妇不答,大人曰“不见”。
夜后半,有女子掩面容于后门嘤嘤哭泣,大人未问“东边日出西边雨”,亲迎入,亲送出。
并于是夜梦呓:女子大不易”
收笔,懒懒睡上一觉,只觉这几日恰是生来最轻松快活的日子了。
他还觉着还是该求着皇上允他有事再秉,若是真隔三差五巨细无遗地回禀上去,令这眼前这一沓鸡毛蒜皮的小事叨扰陛下,他自己都觉能呕出一口鲜血。
梅大人这几日接了个棘手的活儿,找人。这事本与他无甚干系,可那女子竟是不知如何找寻上他,先是派了自家老嬷来,由着自己不见,便半夜亲自拖着病躯来了。
他一听是命数不多之人,又如此哭泣不止,方探知了由来:说是早年一京中官宦子在西游行,与之有好,然时因她容貌突生恶疮,不愿游子生厌,便狠心与之隔绝,可后产子不被家人乡里所容,遂与老嬷孤苦生活,然如今她被诊命不馀三月,老嬷年老,不求二人相见,但求寻得人来,将原委告知,子有父可依。
他心虽软,但断不愿作背信之诺,何况若是寻不得,怕成他人与他一生遗憾,便言这几日诸事繁多,给他三日功夫斟酌,再予回复。她二人一老一病,一人出行总是不安,家中幼儿又需人照料。他便给他一些银两,教她照顾身体,也好抽一些出来给脚夫,送信往来即可。
她一人病体而去,感激涕零,更倔强不肯他相送,叫他孤夜寒风自责之中,更生几分敬佩。
那女子自言姓叶,名霜霜,在他看来便是名如其人,一般不幸。
他自日夜纠结于此事,也疏漏了身边人事些许。那一日,小福圆方巧按期杀青了手头第一本日记,交到京中福公馆的手里。
或许那一日才是故事的真正开始,许许多多的人与事,尽数编织在那一日的错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