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安歌来到来到城东的一所隐秘的小宅时，她恍惚间看见了人间地狱。

  许多学生聚集于此，他们衣衫带血，头破血流，或断手，或断腿，相互搀扶，相互包扎，可没有一个人的脸上因为伤痛而难过。相反的，他们各个激昂，那语气那动作，好似还能再大战一场！

  安歌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到了，竟不由得被触得紧张起来！

  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安歌！”陈炎东从人群中过来，脸上脏了一块，嘴角还有一点儿淤青，表情是那么严肃而冰冷。中山装上染了大片的血迹，但因为凝固，早已变得乌黑。

  这样子似乎与她第一次见着的那个干净温暖的陈家二少爷截然两人，甚至像极了他那性格冷漠的兄长，陈炎夏。

  安歌满脸惊愕：“你受伤了？”

  “不碍事的。钱带来了吗？”陈炎冬没空回答其他，只是用眼神告诉她，这笔钱是要救命的！可是下一秒，他又在担心这个封建的小姐在接到他那莫名的电话后，是否能够淡定，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其他人。

  匆匆从包中拿出油纸包，安歌还是忍不住问了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见她如约做到，陈炎冬心里一阵踏实，脸上这才化开了一点笑容：“没什么。这里太乱了，你赶紧回去吧，我天黑前就会回来的。”青年轻轻推了推她，手上的血迹不小心染了她的衣服，前者微微一愣，只能说上一声“抱歉”。

  转身将钱交与几个学生，陈炎冬叮嘱他们去采办医药品和食物，然后又投身人群中，帮忙搀扶受伤的学生，进屋治疗。

  小院中挤满了人，血迹拖拉了一地。安歌断断续续听着学生们愤愤的不平，得知原来大文豪连翰墨昨日在学校里发表民主演说，可是后来被日租界的警察冠以“教唆学生反动”的罪名抓走。学生集体抗议，与警察争执间，大批量受伤。

  而这小宅，是几年前，陈炎冬私下买来方便学生帮助革命的。

  身体偶尔被学生撞着，青翠的衣裙上染了更多的血渍。安歌不害怕这血腥难闻，反而替这些受伤的学生心疼，被这场面所震撼！

  富察氏虽然不再是满清贵族，但她却被父亲保护得很好。像今日这种事情，她最多也只是报纸上偷偷读过，却从未这般亲眼瞧见。他们都是正值青春的大好年纪，可为了救国，就连生命都变得那么不重要了。

  原来，爱国，是人人必须而为之的！

  眼前一个女学生因为流血过多而昏厥过去，安歌想也不想就冲过去搀扶她，大声喊着：“快点找大夫！”

  周边的学生匆匆过来，帮着搀扶进屋治疗。安歌转身又回到院中，又瞧见几个腿受伤的学生，她犹豫一下，还是过去搀扶了。

  可谁知，就是这么一个顺手，便让自己一天的时间都留在了这里。

  这里的人手本就不够，在这忙碌的情况下，没有人问她是谁，没有人在意她的穿着打扮，他们只要看见一个空闲的人都会叫来帮忙。

  这一天，她与他们是平等的。

  傍晚时分，伤势较轻的学生陆续回去了，伤势较重的则由医务人员继续照顾。

  安歌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几缕细碎的发丝滑落，白皙的脸颊上有着淡淡的灰尘，那一身高贵的衣裙早已被染成彩色，这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勤于劳作的少女。

  陈炎冬从屋内出来，一抬眼，正好瞧见这样的她。

  “你……没回去？”青年讶异地望着如此狼狈的她。

  安歌轻笑摇了摇头。

  脸上漾起浅浅的笑，是对这个封建小姐的刮目相看，陈炎冬下意识抬手，想为她擦拭脸上的灰尘。

  而安歌却像是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竟往后退了几分，慌慌张张低头道：“男女……授受不亲。”

  陈炎冬微微一愣，随即转为抱歉的笑：“对不起。”

  话音刚落，反倒是安歌的脸上嫣红起来。她帮忙包扎的时候，也和学生有过接触，为何当时不觉得逾越礼数，这会儿反倒是迂腐了？

  见她半天不抬头，陈炎冬只好道一句“回去吧”来缓解氛围。

  两人是从陈家的后门偷偷进来的。陈炎冬做贼似的左右瞧瞧，然后抓着安歌的手腕儿，一路小跑着进了宅子。

  短短的距离让安歌心跳很快。她告知自己，并不是因为陈炎冬握着她的手腕，而是今日所做的事情，已经超出了她十七年的闺中教育，是人生中头一次的突破，而她做得又是那么自豪而伟大。

  两人换下的衣服被陈炎冬拿到后院烧了。说是若被人看见，定然要起一番闹腾，而他爹显然已经无法承受自己的另一个儿子也参加了闹革命。

  安歌咯咯笑道：“难道陈伯伯从来不知你的这些事情么？”

  陈炎冬像个孩子一样吐了吐舌头，笑道：“我哥是光明正大地将革命贯彻到底！虽然我支持我哥的做法，但他走上这条路就注定无法尽孝道，所以我便要连他的那份一起孝敬父母。可是身为国人，又岂能忍受百姓不安？我也只有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法子做点事情了。”

  心头像是被紧紧握了一下，安歌的脸色忽然沉重了几分。

  陈炎冬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急忙改口道：“抱歉，我不是故意说我哥革命的……我，我的意思是，我哥是个大丈夫，心怀天下的好男人！”

  “我知道。”安歌轻笑着，点了点头，“你们兄弟二人都是了不起的人。炎冬，谢谢你，让我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投身革命。”

  青年望着她，也跟着笑了。想起之前大哥几次提起安歌，总有惋惜的叹气，似乎对于这个封建小姐只懂绣花练字，不知人间疾苦的单纯而无奈。而陈炎冬自然以为她便是这样一个人。

  如今看来，安歌虽不及那些女学生热血思想先进，却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大家闺秀。她不是徒有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儿，她同样有着一颗爱国的心脏。

  “对了，前几日店里进了几条皮草，你和富察伯父挑两条，做件披风吧。”陈炎冬像是想到什么，忽然提了出来。

  “不用如此麻烦，我们御寒的衣服足够的……”安歌不喜麻烦别人，更何况她与父亲已经在陈家叨扰了。

  “今天烧掉了你的衣裙，总要还你一样不是？再者金陵不比北平，气候湿润，伯父怕是不曾习惯，多件披风御寒总是好的。也算是我替我哥做点事情。”陈炎冬说得在理，想得周到，若是只送安歌一人皮草，定然要让人说了闲话。他体恤富察德明年岁已大，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当。

  安歌吸了口气，却还是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唯有厚着脸皮答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