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午时,一刻……
官差鸣锣开道的声响打破寂静的天际,刺耳的声音从京师最阔的街尽头远远传开,响彻云霄。
时至数九,万物料峭,凌烈的北风吹得树枝刷刷作响,刮在脸上更是宛如尖刀割过一般。宽敞的大街人畜息声,一丝生气也无,只有天上会时不时传来几阵乌鸦嘎嘎的叫,更添阴森。
大街的正东面尽头处转出来一队人马,缓缓向京师正中心——杀一儆百冤魂密布的地方行去。那里,是断头台……
当先而行骑着罕见的汗血宝马的是个太监,生得尖嘴猴腮,面皮上刷着厚厚的白粉,唇含朱丹,吊起嗓子,声音又尖又细,活似那集市中耍猴的人——只是可惜了那匹上好的宝马。
紧跟身后的是个刽子手,骑着匹驽马,满脸横肉,怀抱厚重的鬼头大刀,削金断玉的刀身被一块血红的缎子裹住。三角眼时不时扫过路边三三两两的人,被他扫中的无不冷汗直冒,毛骨悚然。
嗜血无数的鬼头刀,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一群又一群的人冒着寒风放弃了家里的安乐窝陆续出现在路边,悄悄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神里透露着幸灾乐祸的新奇,又分明闪烁着看好戏的舒畅。
然而更令人注目的,是被一五十百名身披铠甲神情紧张的禁军围在中心的两辆囚车。囚车里的犯人分别插了牌子:朱思邈、无罪和尚。两人绳捆锁绕都勒到肉里去,顺着绳边儿的一溜儿衣服显出鲜红的血色来。人群中发出了一阵交头接耳的议论:这次守备之严,当真是古今罕见啊!
看前面那辆囚车里,坐着一个和尚,破烂不堪的僧衣下,每一条伤口都触目惊心:
肩膀处两个碗口大的伤口,细看竟是被反穿了琵琶骨!要知道反穿琵琶骨就代表武功被废,只能保证日常生活的活动,端碗、行走。严重的连宝剑都不能提得起!不止如此,每逢阴雨寒冷天关节处还会酸痛异常,无药可医……
对于那些从小习武,以武为痴的人,废了功夫简直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这手段不得不算心狠手辣。
再细看时,胸脯与后背依然不停向外渗血,裸露在外面的肌肉更是血肉模糊,前胸的一大片肉竟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撕下来,明显凹下去一片生肉。仔细看那伤口时,会发现上面有白色的晶状物——那是逼供时敷在上面的盐粒尚未化完。双腿扭曲成为几段,骨头已断,有的地方甚至露出阴森森的白骨,脚筋已被挑断,那和尚此时正靠在囚车里喘息,双目微阖,眉头紧紧纠起,形成一个“川”字,显然正在忍耐来自于肉体的痛苦。
见过犯人受刑,却从来没有见过和尚受刑,越聚越多的人群低低地响起了切切私语的声音,很多人看过一眼后便不敢再看,虽然他们见过无数次砍头,也见过无数个身遭重刑的囚犯。
再看后面囚车里的人似乎并不比这和尚好过多少,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和尚脚筋被挑,而他,被挑的是手筋。胳膊上的骨头已断成四节,软软的垂在身体两旁。随着囚车越来越近,带着铁锈味道的血腥气,在空气中浓浓的弥散开来。
两人身上被绳锁捆个结实,深深的勒进肉里。对于被砍头的人犯来说,如何捆绑也是一门大学问,一般是双手反剪绑在背后,称为“五花大绑”。此种绑法只对罪大恶极的江洋大盗使用,真好奇这两个却是犯了何等罪过。颈上再拴一道锁喉绳,为防止人犯半路鸣冤,或者喊出“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等诸如此类的豪迈之语,压送的官差只要在后面一拉绳子,犯人马上就会禁声,口不能言了。
午时,二刻。
朱思邈两人脚不沾地被架到刑台之上——现在他们恐怕连走路的力气都不会有了,酷刑之下,能活着已实属不易,尤其是这种扰乱朝庭,啸聚山林的大反贼,手段更甚。
那太监扭捏着身段,打开圣旨,尖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今有反贼朱思邈、无罪和尚,目无法纪,杀人越货,败坏朝纲,本应诛连九族,但念皇恩浩荡,施仁政,赦亲友死罪,不论老少,皆发配边疆。主犯两人判斩立决,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不得有误。”
念罢,将圣旨贴在皇榜上,以示招告天下之意。
那宦官扭过头,吊着嗓子问二人道:为彰显皇恩浩荡,犯人死前都有一个愿望可以说出来,只要能办到,都会满足你们。”
无罪和尚听了这句话,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睁开眼,精光乱闪,对他来说这句话实不亚于天籁之音,仿佛废了一身功夫被打的死去活来的不是他,即将走进阎罗殿的也不是他,连太监那怪异的声音竟也变得可爱起来。使劲咽了咽口水,伸出三个指头道:“三坛,酒。”
朱思邈露出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叹道:“臭和尚,旧性不改,迟早得……”本来想说迟早得和酒死在一起,可转念一想,果然是要死在一起了。只是话说出来平添伤感,只有硬生生打住话头,无罪和尚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摸着酒坛却不喝,只看着朱思邈。
朱思邈知道他在等自己说了愿望之后一起喝,心下感动,情绪激荡之时不知何处出来一股力量牵引着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可下盘到底是酸软无力,站到一半支撑不住仰天向后便倒。身后的刽子手忙扶了一把,托住他的后心帮他站定。
天色越发的昏暗,城外的山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隐现出模糊不清的轮廓。若是眼力极好的人可以看到一头鹰和一群乌鸦从那边飞过来,想是冬天寒冷,找不到猎物,闻到这边有血腥气是来吃人尸的吧。
摇头苦笑,朱思邈定了定神,把心思转到台下。
刑台下挥汗如雨,连袂成云,约有四五千人的样子,闹哄哄的。不愧是京师重地,看杀人也会如此热闹。台下的人见到他站起来,都不约而同的停止了说笑,看他有什么愿望。
朱思邈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其实清不清嗓子都没什么区别,口里受了烙刑,舌头上的伤口处已经化脓,每说一句话都极其吃力。
看台下竟有这么多人“送行”,反而激发了他骨子里的豪迈之气,哑着声气大声道:“我的愿望便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没有人会想到朱思邈的愿望竟是如此不可思议,都呆呆的望着他,好似痴了一般。唯有空中来回盘旋的老鹰和乌鸦时不时传来的几阵叫声仿佛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过了一会儿人们好似才反应过来,人群立即发出一阵哄笑,声音震天动地,明显都露出讥笑的神色。
台下一个垂髻顽童年幼无知,拍手笑问道:“有这么大的志向应该为朝庭效命才是,怎么能扰乱朝纲呢?”
说这许多话牵动伤口,朱思邈嘴角渗出一丝血迹,疼的险些昏过去,那顽童的问话倒使他来了精神:“好小子,问得好!我的愿望和朝庭并不冲突,但江山是百姓的江山,是非对错自有天下人评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话未说完,身后的官差见势头不对,忙紧拉锁喉绳,朱思邈登时息了声气,眼珠子憋的赤红。一口鲜血忍不住飞溅,正洒在皇榜的几个大字上。
离得近的人看去,正是用赤金铸就的:“明镜高悬”。
无罪和尚摇头示意朱思邈不要再说,时间不多,赶紧喝酒是正经。但他腿以残废,无法行走,朱思邈忙蹒跚着走到无罪身边,胳膊已断,端不起酒碗,无罪倒了酒要亲自喂他喝。
望着滚热的烈酒,朱思邈心中一酸,两行清泪忍不住流下,一滴一滴地溅在酒碗里,只见几圈水晕在碗里越晕越大。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想自己一生正直,原本赤胆忠心立志报国,却要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而那真正败坏法纪的人却依旧逍遥自在,今日要死在此地,这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碗酒了。
无罪和尚把酒送到他嘴边,朱思邈两眼一闭,和着血泪把酒吞进肚里。
午时,三刻。
监斩官看了看天时,手里把玩着主宰两名人犯生命的令牌,庄肃一下面容,沉声喝道:“午时三刻已到,准备……斩!”说罢将令牌丢在地下。
手起,刀落。
两颗血淋淋的人头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和令牌同时落在台下,吓的人群都赶紧往后退。
两腔热血如泻洪的水喷射而出,形成两道直线洒在前方的地上。刚才说话的顽童没见过死囚砍头,站的较近,冒着热气的鲜血正喷在他的身上,溅的满头满身都是。顽童哪里经过这事,惊得滚在地上哇哇大哭。围观的人都感觉好笑,纷纷起哄,却没人过去扶一把安慰一句。
人既然已死,也就没有什么热闹可看了,众人都陆续散去。天上的鹰和乌鸦俯冲到下面拼命争抢撕扯死尸,百姓们显然早已见惯,并不在意。
官老爷们骑上马要回宫复命了,但不过一瞬间,人丛中忽然一阵暴乱,百姓吓得四下逃窜,尖叫和呵斥畜牲的声音响彻整个天迹,接着一片哎吆之声不绝于耳。
转头看时,原来是大街上所有的畜牲都受惊了,四处乱窜,看家的狗、下蛋的鸡、包括官差们座下的马……登时一片鸡飞狗跳的场面。熟话说兽类最是灵敏,难道有什么可怕的事物来了?
一只畜牲莫名其妙的受惊情有可原,但是所有的不同种类的畜牲同时受惊这就代表有了古怪。那啄食死尸的群鸟儿也是极其敏感的动物,此时不再贪恋口腹之欲,争先恐后的飞向天上去了,好似跑的慢些就会被厉鬼索命。只有一只鹰反应极快,飞的时候爪子上顺便抓着一颗人头——正是朱思邈的。
顷刻间京师最宽广的大街上一片混乱,却没有人能解释混乱的原因。
“吼!”
远处传来一阵野兽的嘶叫,整齐简洁,活似那接到命令的将士们整装待发的回答声。
“刀……下……留……人……!”
这一声绵长而中气十足,直震的大地都隐隐有些颤抖,此方众人只觉气血翻滚,心中难受得紧,血液几欲不受身体控制上下乱窜。声音好像从天迹传来,虎啸龙吟一般,可每个人又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人丛越发的混乱,众人各自拼命往家的方向仓惶逃窜,只有两具尸体和一颗人头依旧静静卧在青石板铺成的冰冷干燥的地上,无助而凄凉。
可是人们很快惊恐万分的停止下来了,不约而同的聚集在刑场中心,死者为大,倒没有践踏死尸,数百人形成一个圈围在一起,背对尸体,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前面,因为他们明显的感觉到脚下的路面在有规律的颤动,一下、一下、一下,这种颤动只有数万名将士们出征时整齐划一的步伐踏在地上才会发出。
更为可怕的是,这声音发出的地方不是同一个,几乎每条大小街道上都响起这种颤动,显然是有人形成合围之势,要堵住刑场周围。
“刀……下……留……人……!”
说这句话已经离的很近了,不再含有内力,但仍震得人头脑发浑。
大街的尽头远远传来车轮急驰的辘辘声,众人点着脚看,只见一辆四面环风的金榻上坐着一个男子,约四十岁左右。
说那是金榻,一点也不夸张,既使当成床躺上一人也绰绰有余。车身俱是精金打造而成,车轮用的居然是罕见的墨玉!墨玉是一种极其珍贵的宝石,不似其他玉石一碰便破,质地比较坚固。据说宫里的皇帝也只有一块巴掌大小的墨玉,而此人的车轮竟然是墨玉铸成,足见他富可敌国。
金榻四周是用天山冰蚕吐的丝织成的帘子,此时帘子被扣在车顶。光看这一辆车就价值不菲,想来主人必不是凡人,惊惶之中众人倒生出一丝好奇。
车愈行愈近,榻上的人已隐隐能看清轮廓。只见他一双剑眉斜飞入鬓,紧紧纠起的眉头下眼睛微显浮肿,眼珠暴赤满了悲愤,又透出一丝鱼死网破的决然,下唇已被自己咬出一派牙印,渗出几点血迹。若非有极大悲痛之事,何人能硬生生咬破下唇而不自知!
呼啸的北风里,此人满脸疲惫,一身风霜,仅着单薄雪白的儒衫,倒与这漫天的肃杀之气吻合,又和刑台上两具冰冷的死尸相符,好似特意穿成这样一般。
肩披黑色的披风,披风上用金线刺了一头张牙舞爪的豹图,那豹子张狂放肆,正在立于高山之顶狂吼,山涧云雾缭绕,下边是大江山河,神情藐视于天地之间。旁边也用金线绣了两行大字:“风卷狂沙霸天下,血染江湖动乾坤!”
一张描金雀画的强弓,满壶利箭,被背在车上主人的背上。
细细看罢车上的人,眼光转向那拉车的畜牲——居然是六头豹子!车前四头,车身两旁各一头。豹子生得彪悍非常,唇齿之间隐隐残留着血迹。李太白曾有一句话说道“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用在此处也不为过。
人群中立即有人惊呼:“这是西域的金豹王!”
回过神来的人们举目四望,不知何时四周都出现了张着血盆大口的豹子,人海如山,而这豹子也足有千匹之多!每头豹子的项间都挂着一个金铃铛,每走一步都伴随着悦耳的响声。人群一阵骚乱,越发的惊慌。但豹子只将他们团团围住,却不近前一步,饶是如此,依然有不少人吓得瘫软在地。
而车上的主人显然并未将惊魂不定的人海放在眼里,从转到这条街道上开始他就站起来眼望向刑台,待看到刑台上两具无头尸首和一地被冻成冰的鲜血时,猛的虎躯一震,满脸不愿相信的神情,只听他喃喃自语道:“这不是他们,一定是别的囚犯,是我眼花了。对对,是别的死囚犯……”语无伦次显然带着哽咽之声。
离的近了见其中一具尸首穿的是和尚的僧衣,直裰上已被血迹染透,斑斑驳驳——再也不能自欺欺人,这分明就是他的两个兄弟!
“兄……弟!”
好似在应和那人,低沉阴暗的天空随着这声呼唤竟飘起鹅毛大雪来,扬扬洒洒充斥着这一方天迹。众人见这一声“兄弟”唤的苍凉悲壮,宛若龙吟,好似绝望的豹吼,尾音已经发颤,面色憋的通红,竟不约而同自心底生发出一种感同身受的凄惨。
眼前一花,那人大鹏展翅如雕一般,两边水袖鼓起劲风,朝刑台上纵去,呼啸而过,带起的风竟比天空刮的北风尤为更甚,若不是众人挤挤挨挨,此刻恐怕都已被刮倒。不过眨眼的功夫,金榻上的人已经纵到刑台之上。
一地冻结的鲜血、漫天飘凌的雪花、两具无头尸首、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瑟瑟发抖的人海、千头虎视眈眈的雪豹,这情形,诡异而又心酸。
白衣人呆呆的瞧着眼前的一切,面色惨白,玩世不恭的脸上勾勒出一抹像笑又不像笑简直比哭还难看的神色。双目圆瞪,眼角已经裂开,血红的眼眶里升起一丝雾气,越凝越浓。
“啪!”一滴红色的泪水滴在青石板上,霎时间支离破碎——赫然是一滴血泪。接着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慢慢连成两串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他跪在地上,揽起两具无头尸首在怀里,也不嫌血污了素净的白衣,孩子般喃喃呓语道:“两位兄弟,我是金豹王,来接你们一同吃酒的。朱呆子,以后我们拼酒我再也不暗中使坏了好不好?其实你的酒量着实不错,我只是不想输给你才投机取巧把酒都暗自运功从脚上逼出来的,只要你能醒来,我天天都输给你,比什么都行。
臭和尚,你不是曾经说我的雪豹生得好看么?我把他们都送给你,你可以一天骑一头,天天换着骑,如果还不够,我把整个金豹谷都送给你行么?装死的游戏一点都不好玩,我们几个玩点别的好么?只求你们赶紧醒过来别吓我可么?。”
说到这里金豹王的情绪已经有些暴躁激动,豹子们自幼与金豹王一起长大,互相心灵相通,感受到金豹王的悲哀之气,泪水也已盈眶,不再耀武扬威,如猫儿一般伏在地上,雪花沾在毛皮上也不抖散。
金豹王哽咽着对着无罪和尚的尸首道:“臭和尚,你不是曾说贪婪是人最原始的欲望,不喜欢我的金榻怕给我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叫我毁掉,而我依赖坐在车上游戏天下的感觉,死活不肯。如今没有你们一起陪我坐在金榻上笑看红尘,我留它无用,你且看好,我这就毁了它!”
众人听到这里忍不住齐声惊呼,要知道这金榻非能工巧匠不能雕琢,毁了岂不可惜?
只见金豹王左臂揽着两具尸体站起来,要知道两个人的重量少说也要有四百多斤,此人却轻飘飘的抱起,面不红心不喘,身形不动如山,足见内家功夫深厚。
金豹王右手凌空朝金榻的方向虚劈一掌,人们只觉一阵劲气扫来,压的人喘不过气,霎时间纷纷倒地,一片惊呼之声不绝于耳。
“嘭!”
众人一愣,转头看去,金榻已被毁坏,碎金碎玉溅的满地都是,平日里哪见过这么多宝石,齐发一声喊,斗争先恐后的去拾,唯恐比别人捡的少,不少人因着要争抢大的而扭在地上厮打,登时一片混乱的场景呈现出来。
“哈哈哈,贪婪是人原始的欲望,人为财死,鸟为食忘,果然不假。臭和尚,我已经听你的话了,快起来吧,别和我开这么不好笑的玩笑,我经不起!”
然而现实从不会开玩笑,无头的尸首也不会站起来,金豹王呆呆的看着尸首的脖颈处,心中一痛,忍不住口一张,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在这漫天的雪花中红得有些妖异。
一头小巧玲珑的豹儿冲上刑台,跃到金豹王肩头,用小脑袋使劲儿蹭金豹王的脸颊,撒痴扮娇,憨态尽露。
众人都已经抢的差不多,纷纷围过来用贪婪的眼神看着吐血的金豹王,如果他伤心想不开死了,身上的衣服、玉佩、披风、长弓、利箭都是好东西呀,不少人竟都起了害人之心,可毕竟他的手段也看到了,都不敢轻举妄动。
金豹王虽然游戏风尘,但也擅察颜观色,况且那贪婪恶毒的眼神想忽略也忽略不掉,瞧到这副模样,更是心寒。踉跄着下了刑台,捡起无罪和尚的人头,再寻朱思邈的人头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他心中悲怆,忍不住扬天长叹。
砍头时被溅了一身血迹的顽童怯生生的指点说:“我刚看见另一个人头被老鹰抓了去,喏,在那!”
抬头看,果然见一只雄鹰盘旋于空中,那鹰颇通人性,豹子在地上近不得身,它越发显得傲倨。见金豹王向它望过来,它反而飞的近了些,还特意晃了晃爪子下的人头!
金豹王瞧的怒火中烧,又气又痛,气的是一个畜牲也来欺负人,痛的是兄弟身首异处已经够悲惨了,死后却仍不得安宁。
“你不过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扁毛畜牲,安敢欺我!今日叫你知道什么是手段,到了地狱也好向其它畜牲吹嘘一番,且还我兄弟头来!”
边说边取下背上的强弓,右手拿着五支箭矢的雕翎,全部搭在弓上拉开弦,深吸一口气,如抱满月,忽的松开手指,却只有一支箭射出去,众人一愣,正不知他的意思,却见弓弦又被拉开,手法迅速快捷,只听弓弦“铮铮”连响,五支雕翎一箭衔一箭,首尾相接,如流星赶月一般,令人眼花缭乱。
那鹰生的老奸巨滑,眼瞅弓箭来得势头忙向右边躲开去,却不想金豹王已有准备,早从背后取了一支箭矢,内力盈冲右臂,使力丢了出去。
箭矢后发先至,正赶在老鹰向右飞的一瞬间,登时穿透那畜牲的脖颈,箭上劲力带过,那畜牲身不由己顺着箭矢的方向飞了出去。只听啪地一声,众人凝神细望,那鹰已然定在一户农家院里的柳枝之上,正自随风摇摆,爪子里仍紧紧抓着人头,并未死透,高挂在树枝上哀鸣不止。
不得不说这金豹王的功夫高深,要知道那老鹰闪躲的时间要和纵出箭矢的时间相同,不但如此,箭矢还要后发先至赶在老鹰的必经之路前。其实最难的是箭矢不但得穿透老鹰的脖颈,而且还要定在柳枝上,那柳枝纤细柔弱,随风摇摆,箭竟然能射中。这里面心计、巧劲、眼力、身手缺一不可,足见金豹王天下无对,举世无双。
老鹰的哀嚎声凄婉尖锐,人听了几乎要落下泪来,金豹王叹了口气:“既然痛苦,又伤在要紧处不能医治好,我帮你解脱了吧!”言语甫毕,只见一枚玉佩在空中一闪,眨眼的瞬间那垂死的老鹰已被这玉佩砸中头部,登时砸的稀烂,立刻没了气息。
金豹王望着柳树的方向自言自语道:“我没有惹着你,你何苦激怒我呢,要知道好人可能任你们捏圆捏扁,我却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这话虽然是自言自语,但每一个人都听的清楚明白,众人只觉得背脊发凉,冷嗖嗖的,也不知是天气的原意,还是这句话导致的结果。
金豹王不再言语,神情渐渐严肃,决心要做一件大事,带着虽死无憾的决然。
低头撕下袍角,把无罪和尚的人头放在颈腔处,用布条扎在一起,取那金榻上冰蚕丝制的帘子,将他捆在背上,并用披风遮了无罪和尚的一身狼狈。左手揽着朱思邈,右手一道金绳甩出,劲道刚猛,原来那金绳一直藏在袖中,此时已卷住那棵柳树的树梢,一拉长绳,悠然飞起,向那树枝上落去,姿态优雅而又实用。
那柳枝摇摇晃晃,上下起伏,人立在上面好像随时都要被晃下去,金豹王如影随形,随着柳枝飘荡,如粘在上面一般却没有掉下,武功大见不凡。
伸手从鹰爪下拿回朱思邈的人头,依旧撕了袍角扎在颈腔之上,诸事完毕,金豹王平静的对着尸体道:“朱呆子,臭和尚,你们看好了,我要替你们报仇,做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言语间自然轻淡,如话家常一般。
大智慧的人知晓,陷在绝望中的困兽若是忽然举止如常,那只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是毁了别人,带着山雨欲来前的诡异。第二种是毁了自己。无论是哪一种,不动则已,一动即会血流成河,像金豹王这种绝世身手的人尤为更甚。
“燕山雪花大如席”,雪,越发的大了,举头细看,寂静的天迹尽显苍凉,大地一片银装素裹,不知那飘落的雪花是末路英雄无奈的泪水,还是对世间不平事的无声申诉?金豹王从来没有感到这样的孤独,仿佛站在一个被尘世遗忘的角落,是一个被天下抛弃的浪人。
厚厚的白雪埋住了地上的血迹,也掩盖了一切的肮脏之事,他面色憔悴,任由雪花飞满衣裳,北风呼啸之中,一颗早已满是伤疤的心,痛的撕心裂肺。
“吼!”
金豹王心中悲愤难抑,忍不住仰天狂吼,声如烈豹。众人在这雪中站立许久,本是又冷又累,猛可听到这一声豹吼,都觉得耳中嗡地一声巨响,登时头晕目眩。连忙伸手紧紧捂住双耳,但那吼声如同夏雷,仍是透耳而入,一时都觉恶心异常,实在难以忍受,眼前一黑,都晕了过去。
一声罢了,带着朱思邈、无罪和尚两个人踏上房屋的积雪纵步如飞,屋下的雪豹训练有素,顺着主人的身影奔驰在大街之上。
不过几个起落之间,就远远看到那金壁辉煌的皇宫,墙高三丈,外面用血红的漆刷就,屋顶是琉璃瓦铺成,远远看去,那内宫的宫殿连绵不绝,大气雄壮,宫门口有百人左右正在盘查。
金豹王微微冷笑:“行宫别院修的不错,可是人心都是被狗给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