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姐,我睡了有多久啊?”声音中,有种春日的懒懒。
枫若睁开眼便看见,从模糊到清楚的她。微风习习,轻轻撩拨她的秀发,如同身后沐浴在阳春三月中的柳丝在飞舞,款款翩动着温暖的色调。夕阳,明亮在她的眸子内,泛着和柔的眼波。而枫若的脸,似莹白的宣纸般,她发髻上的玉簪反射的光,在那上面晕开了忍冬花纹,但枫若没有感到炽热,而是感到有种迷离光影带给人们的虚幻。她盈盈的脸,如同静缓流云的天空,让人感觉不到岁月的双桨荡开的波纹。
“嗯,要我说吗?”细雨滴落的轻灵。
“哼,爱说不说。如果你不说,我就这样赖着你。反正雪姐的大腿像云朵一样软软的,暖暖的。更有花草地,轻风儿和天地相伴,就像《还珠格格》里的萧剑所说,以天为盖地为庐。”枫若重新闭上眼,满意地晃了晃头,调皮一笑,双手交叉胸前。
“懒猪,你睡了有六个小时了!”风铃摇动的梵玄。
“不会吧!”枫若猛地起身,懒散顿时风消雨散。“雪姐的双腿不得麻死了,傻瓜啊你!”覆盖疑惑的懊悔高压使得枫若低下头,右手轻放在她腿上,隔着裙纱,即使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但仍希望连心的十指和厚实的手掌,能够传递心中的怜爱与愧疚。
这时,她却微笑起来。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压坏的是大腿,又不是大脑。喂!还笑?”语气虽略带责骂,内心却有着针扎般的疼痛。枫若只能看着她,疑惑与心疼化作满眶的泪水。额前的几缕头发,微掠过眼眶前,泪水粘连上并顺着滑下。它们就像是根根冰棱,滴滴寒冷着枫若的心。
“原来你的满不在乎,只是为了掩饰你对别人的关心。”她依旧莞尔,而且眼神中充满着好奇。
“到底麻不麻啊?”枫若的眉头微微一皱。
“不麻啊!”尾音如歌延长。
“真的假的,六个小时啊,又不是六分钟!别当我是小孩子不懂事。”枫若追问着。
“真的不疼的,你要相信雪姐。”肯定的语气,要枫若相信。
“我还是不信,除非雪姐能毫不犹豫地站起来。”枫若内心,矛盾着。
忽然,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原地转了个圈。铃铛声在回荡着。
“看见了吧!”轻扬的月眉,好似黄莺嬉吟。
“雪姐!”枫若也赶忙站了起来,双手紧握着她的肩。“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雪姐可以打我骂我,就是不要让自己受委屈,知道吗?”
她,颔轻点。
“雪姐,以后我都会在你身边,永远保护着你,不会再让你受一点点的委屈,不管是我造成的,还是他人强加的。一定一定!”枫若坚定地看着她,突然感觉自己是个男子汉。而后左手抬起,T恤袖滑下,臂弯,用力握紧拳头,凸现微微成型的肱二头肌。“雪姐看,我有力量,我能的。我是你的,阿若!”
听到“阿若”两个字,她的眼睑,轻轻低下,宛如拉下反射忧伤的窗帘。她依旧浅浅的笑,只不过眉宇间掠过,一片如云翳般的沉郁。睫毛将阳光剪切,投下淡淡的阴影。没有欣慰,没有不屑,也没有质疑。高挺的鼻梁,就像圣洁的雪峰山脉,因阳光照射的侧脸,一半明媚,一半幽暗。
“诶,雪姐!”不经意间,枫若惊奇地瞄见右手旁不远处的画架,“雪姐画好了!”他们将注意力转移到画上。枫若的手指,如同点水的蜻蜓,在画面上逡巡,生怕会因自己的凡质而在高洁的画面上留下一点污秽。
画面的右下角,是一架绘文如锦的古瑟,两朵白色的秋海棠花坠落在丝弦上,相距不远。瑟面上两行雁柱沉闷地排列着,哀默地调不出声响。古瑟上方,是一只青铜风铃,在雨雪中如同夜雨独自空悬放着橘黄光的路灯,温暖而又凄凉地伫立,和等待。古瑟摆在危崖一角,崖前是几支枯槁败枝,远处是山中人间的万宇千阁,灯火明灭,因漫天雨雪而朦胧绰约,若隐若现。左上角的天空,乌云簇簇,像那眉峰紧蹙。水墨的渲染,和背对夕阳的青黛,使画面有如寒鸦数点月明星稀的肃穆孤寂。
“雪姐还会题诗啊,真厉害!”歆羡的目光,停留在画面右上角的诗。“我知道,要从右往左念!”得意的嘴角上扬。
代文雨有若木风
风翰画棠晴下徙棠
纤少多抚不天雪曲
纤言山弦开地驻待
奏筑起台萧风
黍舞皑千
舞谋荫阁
霞尽
阵白
阵
稠
“雪姐,写生不是要描摹眼前实景,嗯,进行创作的吗?”询问语气渐渐轻了,毕竟不曾学过画画,只是凭着自己的所看所忆,枫若显得底气不足。
“你要记住,很多画是要用心品的,阿若。”“阿若”就像那古瑟上尾岳端的两个瑟枘,将两句话收住。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好像是一位长者的劝告,语重心长得令人觉得仿佛离别时的寄语骊殇。苍桑、苍白和苍茫,好似那灞陵桥畔纷飞的白色柳絮。
她轻叹一声,绕过画架,朝栏杆处走去,兀自留下枫若满脸得不到解答的困惑。只见她,拿下发簪,头发便螺旋散开,发幕似绣帘,在腰际如极光般卷动。绣在连衣裙上的蝶,随着她的步伐,仿佛在花丛中起舞。裙下吊饰着铃铛,发出清脆不齐的铃声。她前进的正前方,巨大的夕阳正缓缓坠入那铺满金色余晖的水天相接处。看着她的背影,枫若感觉到她似乎要与夕阳融为一体。刹时,枫若想到一个成语,“飞蛾扑火”。
“雪姐是不是在生气啊?”枫若大力拍打了下自己的脑袋,“枫若啊枫若,你怎么就那么笨呢?你一睡就是六个小时,人家都不跟你计较了,你还得寸进尺,不知好歹地对雪姐的大作指指点点,雪姐心里肯定不好受……哎呀,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你不是笨,简直就是蠢。”枫若低着头,寻思着怎样才能逗雪姐开心,不经意间,看到遍地鲜花,灵机一动,偷偷地笑了。
枫若忙叫自己不要出声,竖起食指搁在嘴前。“嘘!”
枫若在花丛中,走走蹲蹲,寻寻采采。不多一会,手中就已满满一束,有紫色的凤仙和薰衣草,有红色的杜鹃与郁金香,有白色的雏菊,还有金黄色的向日葵。虽然枫若不了解其他花,但白色的昙花却多少识得。“《我的伯父鲁迅先生》里不是说吗,昙花多半在夜间开,开放时间极短,这才有成语昙花一现。现在,为什么在黄昏就可以采得到呢?”看了看她,仍然伫立在那,一动不动。“只要香就行,何必管那么多呢?还是向雪姐道歉要紧!”此时空中飘来紫色的蒲公英和红色的木棉花,漫天遍野,漫不经心。最后,枫若跳起向空中一抓,抓到了一株蒲公英和木棉花。“哈哈,算是意外收获咯!”
打量了四周,枫若这才发现他们是在午后的海滨观景长廊,翠绿瘦佻的柳树一棵棵随长廊延伸,风不断从身后的广场吹来,无数柳丝迎风扬起,像一双双凄婉温润的手漫无目的地伸向海边,似乎想要挽留什么。夕阳还在下坠,暮色即将四合,这一美景本来应是休憩散步的好场所,却为何只有他们徒留在此?枫若使劲地搔着后脑勺,心里嘟喃着:“没见到木棉树啊,而且身后广场的绿地上也没有种植蒲公英,真是奇怪!”不过枫若一想到雪姐还在生自己的气,便回过神来继续采花,以此逐渐湮没自己的疑惑。
身处这片姹紫嫣红的花海之中,枫若不禁回想起与雪姐从小一起成长的点滴。午后的休憩,中信的海夜,新年的笑语和纸鹤的早晨。花香将往事熏染,各异的色彩将今昔妆点得斑斓。枫若整个人,都暖暖的,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只欢快的蝴蝶,在往事的花草地中自由舞蹈。
而她,却像天主教堂外站立在天地之间的纯白天使雕塑,夜的降临,使她白得孤默。只是,她比天使寂寞,连一只白鸽都没有为之驻足停留。
采完之后,稍微整理了一下,枫若便轻声轻气地走近她,生怕无心的风儿和浑浊的呼吸会将他的心思泄露。走近,走近,再走近,终于被她飞起的发丝触摸到。在感受香气的同时,枫若却也纳闷,“奇怪,风明明不是这个方向吹啊!”而且,枫若感觉像是站在一块千年寒冰前,承受着漩涡般无底的迫人寒气与阴森恐怖。
就在枫若停下思考时,突然,阳春三月变成了冰天雪地。仿佛天地间从来就没有过生气,有的只是单调重复到时间停滞的荒芜与破败,还有那肆虐咆哮的烈烈寒风。巨大的冰川拔地而起,铁幕般沉闷地将天地连接。
她转过身,把玉簪刺进枫若的心脏。
因惊恐抛洒的花束,变成了漫天的落英,幻化成持续的花雨,夹杂着从天而降的雪花。
“枫若,落雪刺痛了你,虽然不是现在。”
她的双眼,流着血。血像两道蜿蜒流淌的岩浆,鲜红地灼烧在枫若的眼前。苍白的脸色,如同万古如一的冰层,终年寒风悲怆。血液瞬间凝固,宛如两条空悬的挽联。
“落雪要永远离开枫若了,虽然我们近在咫尺。”衣裙上的蝶,接连飞走。它们仿佛是她的肉体组成,一阵蝶翅交叠扇动的喧嚣之后,她变得如同幽灵般轻盈且透明。
“枫若,你要醒过来,不要再睡了。”她握紧簪的双手,像十字架上耶酥的姿势一样,平缓地张开了。
“你是枫若,还是忆然?”说完,她像一只风筝,背后有一股无名的力量在牵引着,飞向夕阳。哦不是,此时天地已是暗淡无光,没有太阳,更没有月亮,视线所及,满是高耸入天的冰川。漫天的乌云,像火焰般蔓延。“你是枫若,还是忆然?”她始终莞尔地看着枫若,看着枫若。最终,她成了一个似水滴般的黑点,融入无尽的黑暗中。
面对这一切,枫若都像被人掐着一样,说不出话。恐惧,疑惑,心痛,无助,绝望和冰冷充塞着他的胸膛。枫若被点穴般定在那里,眼睁睁看着雪姐,从一个文静雅善的女孩,变成了一个诡异恐怖的幽灵,到最终被“牵走”,直至永远地离开他。枫若说过,他要保护她,永远,一定。可诺言,就像不断在枫若面前打圈而又疾逝的风雪,即使曾经信誓旦旦的存在,也禁不住天地外力的编排。
玉簪像子弹般穿过枫若的心脏,跌落到身后。枫若虚弱地跪坐在冰原上。所谓的伤口,自始自终,却没有流下一滴血。望着落英与寒雪,以及眼前这荒唐的一切一切,枫若朝天一喊:
“雪姐,落雪,你在哪啊,你在哪啊,你在哪,啊!”
像是使尽一生的气力,枫若的头抬不起了,似落叶般低下。他的周围,出现了一小块蓝色草地,那支掉落在地上的簪,幻化成了一棵茂盛的树,只是上面长满蓝色矢车菊。两双原先脱放在草地上的鞋,一双长成了一株淡黄色的紫罗兰,一双则长成一株黄色的郁金香,依偎在蓝树两侧。蓝树替枫若抵挡着风雪。正在飘落的落英,则幻化成像一只只如小雨伞的蓝色风信子。而已积聚一地的落英,变成蓝色的蓟菊。积聚在枫若身前的一堆菊,自动隆起一个小土丘,燃起火来,它们却没有丝毫变成灰烬。
当枫若再次抬起头来时,风雪已经停止了,四肢也能动弹。可他发现,自己已白发苍苍,白发和胡须长到拖地,身上披着一件由矢车菊缝成的菊袄。外面的天地,温暖如春,莺歌燕语,远处炊烟袅袅,黛山成闼,静江成襟,又是一个西下的夕阳,晚霞成了太阳的花边。而枫若,树,矢车菊,蓝草地,还有紫罗兰与郁金香,成为一个独立与透明的空间,只是没有了漫天的蓝色风信子,和成堆成片的蓟菊,面前的火成为没有任何凭借的存在,仍在长燃。枫若很想知道,在他俯仰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现在,自己又是多少岁了?这又是在哪,是什么朝代年纪,又是什么地舆邦国?这世界不知道前进,还是倒退了许久许久,还有那个匪夷所思的黄昏所发生的一切。想着想着,那个画架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枫若激动地,有点吃力地,靠着树站了起来。那是他与落雪之间唯一的记忆物件。他慢慢走近,远远看到,那幅画已经不在了。而在上面,却夹着一张写满字的纸。
“记忆的信封落满尘埃
往事的涟漪悄然晕开
蓦然当时的世界已白雪皑皑”
长燃火渐渐烧上画架的四根支脚。枫若眯着眼睛,吃力地看。同时,加快速度朝画架靠近。
“覆盖了多少轻狂与无奈
最终又能消融几许隔阂与徘徊
当年分离期期艾艾
今时再见鬓霜发白”
火已经缠上画板,枫若用力走近,着急得颤颤巍巍,枯槁的手努力靠近。渐生的烟雾,使枫若的眼被熏得发疼。此刻,他已顾不得去擦眼泪。满是皱纹的脸,被熏成烧焦的荒原。
“雨打风吹去那些舞榭歌台”
画板已岌岌可危。
“在这落英时节被轻轻掩埋”
画架已经烧没了。
“连同岁月的轻哀”
逐渐烧毁的纸张,形成了一个鬼脸,嘲笑着枫若的老弱无力。当枫若跃起,伸出双手用力去碰触纸张时,它已经被烧没了,连一点灰烬也没剩。枫若重重的跌倒在地,伤心欲绝地哭了。
“为什么,为什么啊……”
“啊!”
伴随着一记闷雷,枫若被惊醒,立马坐立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擦了擦布满额头的汗珠,定睛看时,枫若还在自己的房间里,还在自己的床上。床头柜上的小台灯依旧亮着,盖在肚子上的薄毛毯已被掀开。只不过对面的窗户没关紧,一丝小缝的存在,使得窗帘呼呼作响。
“哎呦,原来是一场梦啊!”枫若下床,光着脚丫,走到窗户旁。只见乌云滚滚,在风的推动下,快速地迁徙,遮天闭月。偶尔强光闪现,随即雷声低述。
“这应该就是古人说的,山雨欲来风满楼吧。怪冷的!”枫若打了个冷战,用力把窗关得严丝合缝,再把窗帘“哗”的一下合上。
因为大量出汗,使得枫若感到口渴。拿起水杯,却发现杯里没有水。枫若无奈地低下头,不情愿地走出房间。摆在床头柜上的猫头鹰状时钟,鹰眼左晃右晃,时针与分针九十度排列,显示着午夜三点。
走出房间,远远的枫若就看见父亲的书房亮着灯。枫若踮起脚,像一只猫一样走近,靠在门沿,透过落地窗的窗缝一探究竟。只见父亲坐在大班椅上,侧着脸望向开着的窗户,右手托着残留胡渣的下巴,左手夹着一支快燃尽的红塔山牌香烟,烟雾连同窗帘被风吹得迷离,在古典台灯昏黑暗黄的烘衬下,增添虚幻与怪诞。玻璃烟灰缸内,已有三个烟头。两边书架上的书,显得那么昏昏欲睡。书脊上那或长或短充满智慧的象形文字,在这时是那么无助与徘徊。
“哼!”把不满控制在不被人发觉的声音频段内,“不是说要早睡早起吗?九点就像赶鸭子似的把我赶上床睡觉,自己却不以身作则,大人的世界可真是难懂,说一套做一套。”回头一想,“哦,该不会是因为早上的事,又被妈赶出来做书房长吧!”枫若内心嘀咕着,回想着早上发生的事。
“枫若,会不会没人啊!老哥我的指关节可都敲紫青了!”
年仅十三岁的表哥,已经有达一百五十斤的体重,嘴唇上片轻微上翘成为他独特的标志。他的身高只有150cm,虽然枫若还比他矮10公分。枫若常叫他做,胖猪。表哥的手透过防盗铁栅门,已经连续敲了木门十几下。他下手的力度很重,弄得响声很大,弄不好,人家会以为他在拆门。
“应该在吧。今天是星期四,是工作日啊,虽然昨天我没打电话说今天要过来店里的。不过刚才你也看到,店是关着的,他们不可能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去外面玩吧。所以他们肯定在家睡得跟你一样,对吗胖猪?”枫若平缓的叙述,引起了表哥的不满。
“老哥我说了多少次了,老哥我不叫胖猪!”他假装要掐枫若。“好了好了,我看啊,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我们走吧。哼,害我白走一趟。”“还有老哥我。枫若,那我们回哪呢?”“笨!当然是原路折回啦,难道去中山公园玩啊?真是胖猪!”他又比划着想要掐枫若。
两人转身走下四五级楼梯时,就听见伴随木门开启时那种嘎吱的声音。他们立即转过去,枫若的父亲穿着一件睡衣,眼神随着木门的渐渐打开,由最开始像置身于苍苍莽莽的草原上的麋鹿,因为不能确定周围草丛下是否潜藏着致命的敌意,所以保持着恐惧与机警。到看清是他们两个,才替换成如释重负的轻松,仿佛是看到了迟来的战友,加速开启的门就像热情的双臂,敞开屋内的舒适。最后木门与门槛成九十度时,父亲的眼神才定格在柔和与平静,所有一切的伪装在亲情的面前丢盔卸甲。
“哦,棠棣也来了,快坐。枫若,快帮忙摆好茶具。”枫若和棠棣坐下后,“大舅原来是在睡觉,怪不得我刚才敲那么大声都听不到。”“原来你还知道大声呢,猪真是无药可救的笨,后知后觉。”碍于情面,与打扰到人休息的不好意思,棠棣想用脚踩下枫若,早有提防的枫若却使他扑了个空。
“爸,刚才为什……”枫若话刚说一半,枫若的父亲就停下手中的动作。他们两人顺着枫若父亲的眼神,看到枫若的母亲从房间走了出来。拖鞋与地面瓷砖的碰击声,毫无节奏而又自由散漫,但在父亲听来却犹如密集急促的鼓点。虽然最终母亲在离他们有一段距离停下,但父亲却像在面临,一场即将爆发的大仗。
“舅母,你也刚睡醒啊。大舅要冲茶给我们喝了。”父亲像是找到了一个台阶,又在注视清洗着茶杯。父亲本想打开煤炉煮水,可一想那样太麻烦了,而且他们步行而来应该早就口渴,所以就直接用热水壶里的开水冲,虽然这样做会使工夫茶的口感逊色很多。
“快冲茶。你们先喝吧,我去刷牙洗脸。”第一句母亲明显是对父亲说,平缓的语气中暗藏责怪,假装惺忪的眼神里,其实凌厉得不可抗拒。她说完,没有等任何的答复,就转身朝洗手间走去。枫若的目光还停留在母亲的背影,耳边就响起茶杯碰撞的声音。枫若想去拿起这白瓷小茶杯时,却看见掩藏在睡衣袖下刻在父亲手臂上的三道血痕,还带有刚刚抓伤的鲜红。这是以往无数次父母吵架而留下的标记。
“大舅冲的茶,真好喝!”
是深红色的铁观音。早上九点钟的太阳,投射在茶水中,都变得血红,变得像离别时眼泪涌动的,眼睛。袅袅的茶香,会让人想起古诗中走马打过嗒嗒声中扬起的,飞尘。
“现在一想,为什么早上爸妈的举止会那么古古怪怪?他们的神情,明显不是刚睡醒的。”打了个哈欠。“不懂不懂!”又打了个哈欠,“还是去睡吧!”枫若倒忘记去倒水了,也忘记了刚才的那个梦。只是枫若并不知道,今后这个梦会以不同的方式出现,直至梦的真正结束。
又一记闷雷响起,父亲的手被烟火烫到。他回过头来,轻轻将烟头放进缸内,重新从睡衣胸前左边口袋抽出一支烟点燃。他看了看这古朴的书房,觉得熟悉又陌生。书架上的书,没有一本是他买的。旋而又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就像他充满忧愁的双眼。现在,他倒希望自己能像窗外的天地,疾风劲雨之后,仍旧能恢复如初,但他不能,也不是。烟,静静地燃烧着,火的光华过后,露出的是黑污的内核。
“本来,就不是,我的。”
父母的房间内,没有开灯,母亲就呆坐在床上,茫然地看着前方。几缕头发垂下,使她苍老许多,好比墙壁上突兀留出的藤叶,提醒人们它的苍老与历史。对面墙上的三菱牌空调机沉闷地发出声响,无意间代替窗外飘摇树叶的簌簌。双人床下,散落着许多百元大钞,如同许多具殷红的血肉模糊的尸体,以其气味在默默述说着残酷与失败。
妹妹,在双人床尾的船形小床里,安静地睡着。
在客厅,储物柜下的鱼缸里,两条小金鱼一无所知地游着游着,无视周围的黑暗。
“哗!”
“枫落,又是你,又是你,总爱扰人清梦。跟你说过不下千次,扰人清梦罪同谋杀!”枫若闭着眼睛埋怨。“别以为你不吭声我就会哄你,做梦!”还是无人应答。“怎么了?今天转性啦,想学无言的抗议啊!告诉你没门!”脸被阳光晒得很烫,又无人答应,情况不对啊。枫若立即坐了起来,是母亲拉着窗帘在望着他。
“你以往就是用这么刻薄的语气对自己的妹妹说话吗?”
不寒而栗的枫若立马冲向洗手间。母亲看了看明亮的儿子的房间,又望了望窗外沐浴阳光中的城市,一切都那么向阳,那么生机勃勃。很熟悉,又很陌生。本来是想说,儿子,八点了,快起来了。但是,依旧那么生硬。
“哈哈,被吓到了吧!”
枫落跳出来挡在枫若的面前,得意地笑,晃动着刚扎好的两条辫子。枫若漠然地看着她豪无杀伤力的表演,再看到她那如同白痴弱智的憨笑,枫若有点不屑,又有点无奈地走过,丢下一句“无聊!”
“一点都不配合人家!”枫落撅着嘴说。
“不要学徐若暄说话。”枫若关上门。
“哦对了!哥哥,妈妈今天第一次叫你起床,感觉怎样呢?”洗手间内,刷牙声起。
“爸,妈。”
“哥哥,还有我呢。”
枫若没有对她的要求做出回应,拉开椅子坐下,专心吃着面包。
“待会我们吃完,要去爷爷奶奶家。”母亲面无表情地说。“不是下午要和落雪他们家一起去游泳的吗?”枫若看着她,希望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可是,母亲不为所动,仿佛枫若没有说话一样。
“就是因为要去游泳,我才回家的。”枫若在急忙中找到了一个,自认为有说服力的理由。
“原来你回家,不是想见你的父母妹妹,而是为了别人。去爷爷奶奶家,还抵不上去游泳?你还是不是我们的儿子啊?你要是不跟我们走的话,就给我滚!”事情变得更加无可挽回。
“我……”
“哥哥,你就吃吧,不要和妈妈吵了!”枫落推了枫若一下。
枫若无奈,只好继续吃。母亲座位后面,叠放着几个大的旅行袋。深沉灰暗的色调,诉说着不知道的旅程的开始。
坐在车上望着窗外,原有的景色都变得模糊。枫若感到窗外似乎在持续下着弥天大雪,一切方向与意趣都变得索然。枫若多么希望,此时天地能无限放大,犹如在放大镜下观察的事物一样,那么即使车还在向前开着,也仅仅是开出一点点。这样想时,眼前渐渐出现目的地熟悉的建筑。现实与想象的落差,化做枫若的一声轻叹,车内空调的缘故,使得车窗出现一层薄薄的雾。枫若就在上面写着,雪,雪,雪……
车在巷口停下,爷爷奶奶早就在巷口等着。
“爷爷奶奶!”妹妹在车内看见爷爷奶奶时就大声地叫了。车门一打开,枫落就飞奔过去,扑向并抱住奶奶。
“乖!”奶奶摸着枫落的头。
“爷爷奶奶!”枫若叫着,可是少了以往的高兴。
“你们先进去吧,桦东桦珊在屋里。快两个月了,你们都没好好聚聚。去玩吧。”话音刚落,妹妹连蹦带跳就进巷了。而枫若看了看父母在车后面拿起的一件件行李,不明白来一趟爷爷奶奶家,又不是出远门,也不是到爷爷奶奶家寄居,何必要这么大费周章。本想帮他们,只是因为早上的不愉快,阻止了枫若上前去。“爷爷奶奶,那我先进去了!”枫若就走进巷子。奶奶家对面的邻居刘阿姨刚好走出来,穿着一身褪色的红色睡衣,一手搔着凌乱蓬松的头发,一手拿着夜壶。
“阿”打了个哈欠“若来奶奶家了!”枫若礼貌性地,笑一笑。
“阿若枫落知道吗?”爷爷低沉地问。
“还不,不过,迟早会知道的。”母亲直接地回答。
“可……”
“爸爸,你就不用担心了。他们是我们的孩子,我们会处理好的。”母亲还是一边搬行李,一边很平静地说。她注意不到,爷爷眼中的无可奈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因预先知道而产生的,可怜。而父亲,始终在搬行李,在最后一袋搬完后,看了看他心爱的车。爷爷也看了看面前,这一辆他从没坐过的,已经买了三年的丰田小汽车,然后摇了摇头,接过父亲的行李。
“走吧。”
父亲开着车到停车场去。现代车在民房中的小巷的,不太平坦的水泥路上开着,显得那么方枘圆凿。
远处,传来一声,因碾过有些松动的满是锈迹的沙井盖而发出的声响。声音在撞击着屋瓦与青苔,就像是古屋发出的叹息一样悠长。
落雪的妈妈,莲姨,此刻正倚着窗,神情忧伤地看着天地。清风带着不识字乱翻书的心态,挑弄着她的头发。佩戴在胸前的一朵白菊花,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