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卖进深山,给不存在的河神当新娘。
为了不被沉塘,我学着跳大神,装神弄鬼,说自己是菩萨转世。
我斗倒了老巫婆,成了新的“活菩萨”,心安理得享受着全村的跪拜。
我让他们献上女儿给我洗脚,让他们为了我一句话就打断儿子的腿。
可就在我登基的第十年,山下来了修路队,队长递给了我一瓶冰镇可乐。
1
山路被挖开,露出黄色的泥土。
几个穿着蓝色工服的男人擦着汗,对着图纸指指点点。
村长巩叔搓着手,脸上全是笑。
“张队长,你们辛苦了,我们清河村能通路,全靠你们。”
那个姓张的队长递给巩叔一支烟。
“这是国家的扶贫政策,路修好了,你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我坐在神庙门口的木台子上,看着他们。
十年了,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多外乡人。
我的信徒们跪在台下,不敢抬头看。
张队长看见了我,他愣了一下。
他跟巩叔说了几句话,巩叔的脸色变了变,但还是点了点头。
张队长朝我走过来。
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瓶子,瓶身挂着水珠。
“天气热,喝点解解暑。”
他把瓶子递给我。
我看着瓶子上红白相间的字,不认识,又好像在哪里见过。
瓶子很凉,凉得我指尖发麻。
我接了过来,学着记忆里的样子,拧开盖子。
“嘶”的一声轻响,一股白气冒了出来。
我凑到嘴边,喝了一口。
无数气泡在我的舌头上炸开,带着一股陌生的甜味,冰冷的液体滑进喉咙。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记忆像洪水一样冲了过来。
高楼,汽车,教室,还有我爸冰冷的脸。
十年了。
我以为我早就忘了。
“啪嗒。”
手里的瓶子掉在地上,黑色的水淌了一地。
我浑身都在抖。
台下的村民们发出惊恐的抽气声。
跪在最前面的月娥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是惊恐,还有一丝藏不住的兴奋。
她尖叫起来。
“菩萨动了凡心!”
“这是天降的惩罚!那水是黑的!是不祥之物!”
所有人都把头埋得更低,身体筛糠一样抖着。
巩叔的脸瞬间黑了。
他快步走到我面前,“噗通”一声跪下。
他的头重重磕在地上。
“菩萨息怒!”
“这外乡人不懂规矩,冲撞了您。我们一定让他给您赔罪!”
他的声音很大,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他,看着他埋下的头顶,那里藏着一双算计的眼睛。
赔罪?
他是想借我的手,拿捏这些外乡人。
张队长也懵了,他看着疯狂的村民,又看看我。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看她……”
“住口!”
月娥厉声打断他,她爬到巩叔身边,哭得梨花带雨。
“巩叔!他玷污了菩萨,山神会发怒的!我们全村都会遭殃的!”
“必须惩罚他!必须让他给菩萨赔罪!”
村民们跟着喊起来。
“赔罪!”
“赔罪!”
声音汇成一股,在山谷里回荡。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像在看一场荒唐的戏。
我是戏里的神,也是戏里的囚徒。
那瓶冰镇可乐,是十年来的第一道光。
却也可能,是把我推向深渊的手。
2
我不能说话。
我是菩萨,菩萨无悲无喜,言出法随。
我一开口,就会被他们解读出无数种意思。
我的沉默,在他们眼里,就是默许,是怒火。
月娥哭得更厉害了。
“菩萨不说话,是气得狠了!都是这个外乡人的错!”
她指着张队长,眼神怨毒。
“他玷污了菩萨的净地!必须把他绑起来,祭拜山神!”
几个壮汉站了起来,眼睛通红,朝张队长逼近。
张队长的工友们立刻围了上来,手里拿着铁锹和镐头。
“你们想干什么!”
“这是法治社会!你们敢乱来!”
巩叔慢慢抬起头,眼神阴冷。
“在这清河村,规矩就是法。”
眼看就要打起来。
我的心跳得很快。
十年了,我靠着装神弄鬼活下来。
我斗倒了要把我沉塘的老巫婆,成了新的活菩萨。
我以为我已经麻木了。
可我不想让这个给了我一瓶可乐的人,因为我而出事。
我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一个字。
“退。”
我的声音很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巩叔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疑虑。
他立刻又低下头,声音恭敬。
“菩萨仁慈,不与你这凡夫计较。”
他站起身,掸了掸膝盖的土,对着张队长说。
“但冲撞神明之罪,不可不罚。”
“你,明天,从山脚那棵老槐树开始,三步一叩首,走到神庙前。”
“给我们的菩萨,赔罪。”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否则,这路,你们一寸也别想再挖!”
张队长脸色铁青,他看着我,想说什么。
我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不能看他,一看,就破功了。
夜里。
月亮挂在天上,冷冰冰的。
我一个人坐在神庙里,这是我的家,也是我的囚笼。
门被推开。
巩叔和月娥走了进来。
没有了白天的恭敬,巩叔的脸像一块石头。
“你今天差点坏了大事。”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肉里。
“我没有。”
月娥轻笑一声,她走到我身边,帮我理了理衣角。
动作很轻柔,话却像刀子。
“菩萨,您是我们的神。”
“可神,也不能忘了本。”
她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很低。
“忘了是谁,十年前把你从河里捞出来的。”
我的身体僵住了。
十年前,我被卖到这里,要给河神当新娘。
我不想死,我拼命挣扎。
是巩叔,把我从水里提了起来。
他说,这女子有灵性,或许能接替老巫婆,成为新的菩萨。
我成了菩萨。
成了他们操控全村人的工具。
巩叔看着我发白的脸,很满意。
“记住你的本分。”
“那些外乡人,不可信。他们只会毁了这里。”
他转身走了。
月娥还站在原地,她看着我,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嫉妒和警告。
“菩萨的位子,很多人都盯着呢。”
“您可要坐稳了。”
门关上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走到供桌前,拿起一个苹果,狠狠咬了一口。
酸涩的汁水充满了我的口腔。
我没有忘。
我一天都没有忘。
我不是神。
我叫岑寂。
我今年二十六岁。
我想回家。
2
第二天,张队长没有来叩首。
他派了一个年轻的工人,提着两条烟和一箱罐头来找巩叔。
巩叔把东西扔了出去。
“我们清河村不稀罕这些!”
“要的是诚意!是对菩萨的敬畏!”
村里的人把守在路口,不让施工队靠近。
工程停了。
中午,月娥又来了。
她端着一碗饭,上面卧着一个荷包蛋。
这是给菩萨的供奉。
她一进门,眼泪就掉下来了。
“菩萨,您受委屈了。”
她把碗放下,跪在我面前。
“那些外乡人太欺负人了!他们不敬您,就是不敬我们全村的山神!”
“山神已经发怒了!”
她抹着眼泪,声音凄切。
“昨天夜里,栓子家的羊圈被野猪拱了,死了三只羊!”
“这都是预兆啊!是山神在警告我们!”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发冷。
栓子家的羊圈离村子很远,有没有野猪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月娥想借我的口,把这件事变成神罚。
她抬起头,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
“菩萨,您是最慈悲的。”
“不如,您亲自去跟那个张队长说说?”
“您是神,您的话有分量,他肯定听。”
“只要他肯当着大家的面,跟您认个错,哪怕是口头上的,巩叔那边也好下台阶。”
“这样一来,路也能继续修,山神的怒火也能平息了。”
她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处处为我,为村子着想。
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引诱着我走出洞穴。
我知道这是个陷阱。
可我还是想去。
我想再见见那些从外面来的人。
我想呼吸一口不属于这座山的空气。
我点了点头。
月娥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转瞬即逝。
“菩-萨-慈-悲。”
她一字一顿地说,然后恭敬地退了出去。
我换下那身繁复的“神袍”,穿上十年前的旧衣服。
衣服又短又小,紧紧箍在身上。
我走出了神庙。
没有前呼后拥的信徒,没有熏人的香火。
阳光照在身上,有些刺眼。
施工队的营地在山坳里,搭着几个蓝色的帐篷。
我走过去,脚步有些虚浮。
张队长正在打电话,声音很大,很烦躁。
看见我,他愣住了,挂了电话。
“你……你怎么来了?”
他看着我身上的衣服,眼神有些复杂。
我十年没有和人正常说过话了。
张了张嘴,声音干涩。
“你们……道个歉……就行了。”
“什么?”他没听清。
我鼓起勇气,想再说一遍。
就在这时,山路上传来了嘈杂的哭喊声。
我回头一看,心沉到了谷底。
巩叔带着一大群村民,举着火把和锄头,黑压压地涌了过来。
冲在最前面的,是月娥。
她披头散发,脸上挂着泪,指着我和张队长,声嘶力竭。
“你们看啊!我就说菩萨不对劲了!”
“她竟然脱了神袍,跑来私会外乡的男人!”
她扑倒在巩叔脚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菩萨被这凡人迷了心窍!她不干净了!”
“她不再是我们的菩萨了!”
“不干净了!”
“不干净了!”
村民们的情绪被点燃了,他们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敬畏,只有愤怒和鄙夷。
像在看一个肮脏的叛徒。
我浑身冰冷。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圈套。
月娥劝我来,就是为了让我跳进这个黄泥坑。
张队长也反应了过来,他挡在我身前。
“你们胡说八道什么!我们什么都没做!”
巩叔拨开人群,走到我面前。
他的脸在火光下忽明忽暗,像庙里的怒目金刚。
他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你忘了,你是谁了。”
3
人群像烧开的水,沸腾了。
“烧死她!”
“沉塘!用她脏了的身子去祭河神!”
十年前的噩梦又回来了。
我死死攥着拳头,身体抖得站不住。
张队长和他的工友们把我护在身后,组成一道人墙。
“你们疯了!你们这是犯法的!”张队长吼道。
巩叔发出一声冷笑,像夜枭一样难听。
“法?”
“在这座山里,我巩叔说的话,就是法!”
他不再看张队长,目光像两把刀子,扎在我的身上。
“岑寂。”
他叫了我的名字。
十年来,第一次有人叫我的名字。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一,是跟他们走。我们全村就当没你这个菩-萨-。但你也别想活着走出这座山。”
“二,证明你的清白。”
我的喉咙发干,几乎说不出话。
“怎么……证明?”
月娥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带着恶毒的笑容。
她走到人群中,很快,两个壮汉抬着一个火盆走了过来。
火盆里,木炭烧得通红。
“十年前,老菩萨就是用火盆验的你。”
月娥的声音尖利刺耳。
“你说你是菩萨转世,不怕凡火。你把手放进去,安然无恙,才当上了新菩萨。”
她走到火盆边,拿起一把铁钳,扔进炭火里。
“今天,你也要再过一次火盆。”
“不过,规矩要改改。”
她的目光转向张队长,充满了恶意。
“让他,”她用下巴指着张队长,“亲手把烧红的铁钳,递给你。”
“你握住铁钳,若你安然无恙,你就是清白的,你还是我们的菩萨。”
“可若是他伤了你……”
她笑了起来,声音里满是快意。
“那他就是引诱菩萨堕落的妖人!我们就用这铁钳,把他身上的肉,一块块烙下来,替你受罚!”
我的血一下子凉到了脚底。
这是一个死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