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海，或以为她看见的是海。远远地，在黄澄澄的土地的边缘，她看见了密密麻麻一片，黑蓝色的海洋，虽然发出炽烈炎热的发光体高挂空中，但海平面上却没有反应任何一丝光亮。像是一滩黑色的油渍，在地面上滚动着，翻搅着。

然后，那一片海缓缓地向着她的方向蠕动而来，看起来很慢，但是在眨眼之间，她却发现那一片海已经近在眼前了。

那不是海，她想，那不是海，是人，很多很多的人，穿着蓝黑色制服的人。

忽然间，惨叫声充斥四周，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重击声。远方看不见的所在发出了一道又一道的烟火，向空中发出去，在到了一个定点之后，又急速地落下，打在她眼前的那一片海的中央，一个，两个，三个。

接着马上发生了猛烈的爆炸，那一片人海忽然被打散了，与爆炸时发出的火花一同被抛向空中，支离破碎。她看见他们的脸，他们断裂的身体。烧焦的皮肤之下，露出的是金属般灰色的电线，架构。他们面无表情的脸破碎了，空寂的眼神彷佛自己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蓝黑色的人海分裂成一块一块的，各自往不同的方向逃窜。她看见一个人向她跑来，没命地，跟那些破碎的金属尸体不一样，熟悉的脸上淌着汗水，眼里藏着惊恐，他正不顾一切地逃离背后那恐怖的追杀。

“快过来！快呀！”她拚命叫喊着，伸出手试图抓住对方。

那人跑着，夹杂在与他穿着同样颜色，款式衣服的人群中。远方又发出数道烟火，她看着那橘红色的光高升，落下，近在咫尺。炸弹就落在她的面前，他的身上。轰然一声，黄色的土，蓝黑色衣服的人，都随着这阵爆破炸开来。

他在她的面前飞了起来，在空中被撕裂开，满布着恐惧的眼神停留着，却见红色的血花四散。他的身体，是活生生的肌肉组织与血管，喷洒出来的血是温热的，黏腻的。她感觉自己的心也一同被撕裂，惊恐哽在喉咙，气温降到谷底。

“安德烈～”她尖叫，这是她唯一能说出来的一句话。

睁开眼睛之后，才发觉自己满身是汗，浑身打颤地躺在床上。天花板，墙壁，窗户，镜子，及身旁丈夫微微发出的鼾声，让她意识到原来那是一场梦，她在战场千里以外的地方，她的家中。

已经很久没有再做这样的梦了。她举起手擦拭脸上的汗水，感觉镇静了一点。转头看了看附着在床头上的电子时钟，离她惯常起床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但是现在的她毫无睡意。她坐起身，看着在她旁边侧身熟睡的丈夫，一手紧抓着被单，彷佛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小婴孩。

“利亚德（RichaRd）？”她轻声唤着。但他只是些微动了一下，发出语意不清的呼噜声，然后又陷入深沈的睡眠中。

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吧！昨天晚上利亚德也是加班到很晚才回来，这一，两个星期以来，几乎都只能看见米海尔（Michael）熟睡的小脸。至于这一阵子为什么会这么忙，每回她问起时，利亚德都彷佛没听到一样，从没有给过一个正面的回答。她有时候会等门，但近来已经很少这么做了，就算利亚德回到家来，看见她坐在书房的沙发上看书，也不会多说一句话的。

她起来披上晨袍，走下楼去。厨房传来些微的金属碰撞声，以及淡淡的咖啡香，她想，现在这个时候，苏应该已经开始准备早点了。

苏的机器耳朵听见了她进来的声音，回过身来看着她，机器眼睛的深处发出一丝红光，她认为这想必是苏的视觉神经在与脑部的记忆系统作链接，下一刻那红光消失，苏对她微微弯身：“早安，胡赛尔（husseRl）夫人。”

“早安，苏。”她说，在餐桌前坐下来。

苏回过身去继续准备早餐，拿出两个蛋来，用模仿自人类的精巧姿势将蛋打进平底锅内。她看着苏的背影，忽然想起，自从像苏这样的家事型机器人面市之后，还有多少人类知道怎么煮菜？

苏完美地将香气四溢的蛋从锅子里取出，放在白色的盘子上，然后停顿了一下，她感觉苏似乎是在迟疑什么。苏接着回过身来，用那对金属眼睛望着她：“夫人，您今天比较早起床，是吧？”

“是的，我只是觉得有点…睡不着。”她说。

“需要我在睡前帮您准备一壶安眠的花草茶吗？”

“不，不用了。”她微笑：“只是今天而已，没什么的。”

“我明白了，夫人。”苏回过身，继续料理早餐。

现在的机器人，似乎已经进步到可以具有复杂的情感认知了。苏的全名是苏西（susie）237T型家事机器人，兼米海尔的保母，她的外型不像近来流行的类人类机器人，有着古铜色的金属外壳，脸上除了隆起的鼻子与一双会改变颜色的金属眼睛之外，光滑如镜。看似笨拙，但是动作却超乎想象的灵巧细致。

苏具有相当多的优点，然而情绪方面却是最令她感到惊讶的一点。苏这一型的机器人，不仅可以敏锐地察觉到周遭人的情绪，自己本身也可以发出同样的情绪反应。虽然苏与人类的相似程度令人讶异，但她发现自己依然很难将这一个冷冰冰的金属外壳当作一个活人看待。

转眼之间，早餐就准备妥当了，苏将三份热腾腾的荷包蛋与煎香肠放在桌上，然后对她说：“夫人，我现在先去叫米海尔少爷起床。”

她点头，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纯粹的苦涩。窗外的天空，已经由淡淡的蓝色，转变成一片金光，那光像是一层薄薄的帷幕一样，从天空缓缓地降下。他们说，地球的天空才是真正的天空，火星的天空是虚拟的，是利用计算机做出来的效果，好让生活在地下殖民地里的地球移民感觉自己依然生活在同一个星球上。

她从没有看过地球的天空，也很难想象，没有了这片虚拟天空，火星的地下殖民地会是什么样子。

“早安。”她看见利亚德走进来，晨袍的带子松垮垮地系在腰间，头发凌乱，睡眼惺忪的样子，让他看起来好像年轻了几岁。

“早安，菲莉丝（Phillis）。”他好像是勉强这样说。

“爸爸，早安。妈妈，早安。”在苏的带领之下，一脸困意的米海尔也走进来，分别在父母的脸上印下早安的亲吻。

利亚德看见年幼的儿子，首次露出笑容。“早安，米海尔，昨天去火星航天研究中心参观是吗？好不好玩？”

提到自己所感兴趣的话题，米海尔终于醒过来了，还没有坐好，就七嘴八舌地对父亲诉说昨天校外教学所看见的新鲜事。

菲莉丝看着丈夫及儿子开心地谈话，没有插嘴。她并非不想参与家人的互动，只是自己的心思依旧在刚才让她惊醒过来的梦上打转。

多久了呢？已经十五年了吧！她已经很久没有再做这个梦，甚至刻意让自己忘记这件事情。她也曾经伤心到失神，哭干了眼泪，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掏空了。一度以为伤心真的会让人崩溃，烟消云散，但是当悲伤渐渐凝结，最后成为墙壁上布满尘埃的挂饰时，她才发现，自己终究是活下来了，背负着过去的包袱，走向未来。

菲莉丝认为自己已经能抛开过去的悲伤，她现在有一份好工作，有一个快乐的家庭，尽责的丈夫与可爱的儿子，还能要求什么呢？

她看着面前那一对开心地哈哈大笑的父子，却忽然觉得很陌生，很遥远。为什么？因为近来利亚德闪避的眼神，因为那个梦，因为…她其实是知道为什么。

“…火箭真是太棒了！爸爸，我们什么时候也可以去做太空旅行？”米海尔仰起天真的小脸看着父亲：“哈维已经跟他爸爸妈妈去过金星了，他说太空就像我们在计算机上看得一样，远远看火星，只是一颗深红色的星球而已。还有地球好漂亮，都是蓝色的，哈维说他觉得地球会发光呢！”

“米海尔少爷，该去换衣服，不然上学要迟到了。”苏说，她永远能把时间算得刚刚好。

“可是…”米海尔嘟起嘴来，望着菲莉丝，希望可以多得到一点宽限时间。

“米海尔，跟苏一起回房间去换衣服吧！别忘了这个月你已经迟到两次啰！”虽是要求，但菲莉丝依旧温柔地说。

米海尔终究还是匆忙将早餐咽下，然后被苏拉着手，不情愿地离开餐厅。只有夫妻两个人在的餐厅，忽然气氛变得尴尬了起来。

“我今天要早点出门。”利亚德吞下最后一口土司，站了起来。

“今天晚上还要加班吗？”

“可能会，我再跟你联络。”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她。

菲莉丝一直坐在餐厅里，直到估算好利亚德换好衣服的时间，才上楼去。利亚德已经换上深蓝色的西装，正对着镜子调整浅棕色的领带。他将淡金色的领带夹，袖扣装好，然后穿上深棕色的小牛皮短筒皮鞋。

“我先走了。”利亚德说，那口气像是经过她身边时顺便提起什么事情一样。

菲莉丝开始慢慢地梳洗，换衣服，套上丝质的衬衫，千篇一律的浅黄色套装。镜子里面映照出来的，是一张憔悴的脸。她已经老了，就算人类已经可以将寿命延长至两百年，但十五年的岁月，依旧无可避免地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

她老了，而那个人依旧年轻，精力充沛地活在她的记忆中。

不要被那个梦影响，菲莉丝。她这样告诉自己，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她不能老是回头看，要望向前方，要走向未来。菲莉丝对着镜子试图做出微笑，但却发现自己勉强上扬的嘴角，使整张脸看起来却更加奇形怪状。

菲莉丝并没有继续实验下去，因为接下来，她被从楼下传来的怒吼声给吓了一跳。

“菲莉丝！”是利亚德的声音：“菲莉丝，你快点下来！”

她匆忙步出房间，下楼来到客厅。菲莉丝看见她的丈夫站在大门口，一脚跨在门外，手插腰，怒气冲冲地看着她，他的表情彷佛在说自己已经受够了。

“你给我看看，这又是什么东西？”他伸出手，颤抖地指着门外的草地。

菲莉丝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探头往外边看。瞬间她的脸色刷白，菲莉丝抓着门边，用力支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当场倒下来。“不…不可能，怎么又出现了？”

“你问我，我问谁？”利亚德气冲冲地说：“你倒是说说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我不知道，这一定是恶作剧，你要相信我，利亚德，是有人在恶作剧…”她苍白的脸对着丈夫，混乱的脑袋却想不出任何辩解之词。

“恶作剧？这是这两个月来第五次了，更不用说上次我们在新品城买东西时遇到的那个白痴机器人。”利亚德冷笑：“你还说这是恶作剧吗？”

“我真的不知道，你也查过了，我什么也没有做呀！”菲莉丝无助地喊叫着。

米海尔听见了父母的争执，在苏的陪同下也来到门口。一张小脸毫无血色，惊惶的眼神在父母的身上来回游移着。

“那你说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只针对你？”利亚德深吸一口气，然后用颤抖的语音说：“老是发生这种事情，我再也受不了了。菲莉丝，你不要再用一句不知道来推卸责任，你给我想想办法！”

利亚德瞥了米海尔一眼，情绪似乎变得缓和了一些：“苏，你去把院子里那些东西给我清干净。”

“是的，胡赛尔先生。”苏回答。

利亚德一甩头，走向已经停在门外的车子，他打开门，坐上去，传来引擎猛烈的转动声，然后忽然一阵呼啸，车子就往上方腾空飞起，用极快的速度向前方奔去，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菲莉丝依旧靠在门边，久久无法动弹。米海尔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握住她的手：“妈妈，你还好吧？”

她低头对儿子做出一个微笑，但却感觉自己全身的肌肉比一个死人还要僵硬。菲莉丝紧握着米海尔的手，看着门外草地上苏已经开始动手清理的“东西”。

在她房子前的人工草地上，放置着由许多束玫瑰花拼装而成的东西。那其实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一种讯息，她不明白，为什么到了现在，还会有人仿照那个人的方式，给她像这样的讯息？

红色的玫瑰花，在绿色的草地上，很明显地拼出了一行字：“Phillis，ilｏVeYｏu。”（菲莉丝，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