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看起来像是笼子的地方，塞满了人。一整排十公尺以上的长廊，左右两边间隔地排着一个又一个像笼子一样的房间，条状的铁门上通电，以防牢房里的人触碰。

被塞在里面的其实不是人类，是各式各样的机器人，类人类外型的，劳工型的，家事型的，武装型的，一间间的牢房里都是像这样的机器人，或坐或立地挤在这个小空间里，像是在休息，又像是在等待。

七月坐在其中一间牢房里的地板上，背靠着墙，闭着眼睛，似乎像在睡觉。安迪站在她的身边，这个房间就像其他牢笼一样，也挤满了各种机器人。房间角落有一部半个人高的充电机，从中间连出十数条电线，以供给所有的机器人使用。

虽然是个挤满机器人的牢房，但却异常地安静，几乎没有人说话，若有也只是低声的窃窃私语，四周除了充电机运转的隆隆低沈噪音之外，几乎没有其他声音。

前一天晚上七月与安迪回来之后，就一直保持着像这样的状态。他们跟着蓝杰把彩虹及比利的身体送到机场去，紧急将两具机器人装箱送上返回地球的航天飞机。至于为什么要这么赶，当然是因为机器人坟场的人依然在后面紧追不舍。

驾车离开安德森的公寓时，蓝杰就发现有人追踪了，蓝杰紧急用车上的通讯系统打了个电话。“温特斯，快接起来，我是蓝杰。”他手握方向盘，一边注意着照后镜，一边对着通话器大吼。

“吵什么呀！蓝，你知道现在地球几点吗？”过了三秒钟，头发凌乱，睡眼惺忪的温特斯的脸出现在小小的屏幕上。“是凌晨五点，我三点才睡的，你知道吗？”

“谁管你那里几点，你这个夜猫子。”蓝杰采下油门，车子呼地一声往前冲：“你快帮我联络伊机场的人，问他们现在有没有开往地球的航班。如果有的话，快帮我订两个位子。”

“你要回来了？这么赶？”温特斯看来还没清醒，揉揉眼睛说。

“谁说我要回来了？我是要订两个行李舱的位子。”

“行李舱？这么说，你抓到她了？”温特斯终于会意过来，不禁欣喜地说：“太好了！可是，干嘛要两个位子？”

“你动作快点，其他的我晚一点再跟你解释。”蓝杰说，同时注意到确实有车子在跟着他们，不过似乎并没有要攻击的打算。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真是的，把别人挖起来还这么凶…”温特斯一边抱怨着，一边开始与伊机场的人联络。

不到十分钟的车程，他们就到达伊机场了。机场是二十四小时开放，刚好遇上晚上十一点要出发往地球的航班。当三人扛着彩虹及比利的身体进入机场时，温特斯已经跟机场人员交涉完毕。

不知道温特斯究竟怎么跟他们怎么说的，总之机场人员戒慎恐惧地将他们迎进海关，手忙脚乱地把两具机器人装箱，准备送上航天飞机的行李舱。就在蓝杰等人进入海关之后，大约十多个身穿黑衣的家伙也进入机场大厅，在蓝杰急着将机器人送上航天飞机时，那群人只是远远地站在大厅的一角看着，并没有做出干预的举动，但光是他们的现身，就已经让机场人员够紧张了。

十一点整航天飞机准时起飞，蓝杰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不过他后来随即发现，那些黑衣人的目标并不是被他从机器人坟场带走的彩虹，而是七月与安迪。

在三人走出海关之后，一群人马上靠近。“七月小姐，安迪先生，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其中一个似乎是带头的男人问道，他有张方形的脸孔，双眼像缺氧一样向前暴凸。

安迪面无表情，但七月却露出一个体谅般的微笑：“辛苦你了，法斯特（FasTeR）。”

“你们要回去那里？”蓝杰有些诧异地问。

“后会有期了，蓝杰。”七月说。

“再见，蓝杰。”安迪这回对他微微一笑。

在一群人的簇拥之下，七月与安迪离开了伊机场大厅。叫做法斯特的凸眼男看了蓝杰一眼：“哈迪特先生，既然已经出了海关，我们就没办法了。不过要是下次你敢再惹我们机器人坟场，布鲁诺老大是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你的。”

被带回机器人坟场之后，七月与安迪随即被丢进牢房里，他们一直呈现像是在休息的状态，保持不动的姿势，直到空中的两个太阳再度升起。

七月忽然睁开眼睛，朦胧的眼神让人觉得她似乎还没有醒过来。她看看房间里的众多机器人，他们也沉默地回望着她，整个房间都环绕着一股好奇的气氛，似乎都对前天晚上两个人的经历感兴趣，但却没有人敢说出口。

七月转头看着站在她身旁的安迪。“安迪，你会作梦吗？”

安迪摇头：“没有，我不会作梦的。”

“说得也是。”七月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头，她老是忘记安迪从头到脚都是个机器人，不可能会作梦的。

“怎么，你是做了什么梦吗？”安迪一如往常温和地问道。

“嗯，”七月点头：“我梦见下雨。”

“下雨？”

“对，轻飘飘的雨，像雾一样在空中飘，风一吹就散了一样的雨，落在衣服上，会凝结成一颗一颗的水珠。”

“这个星球，不会下雨。”一个显然是武装机器人的家伙忽然插嘴。

可能是因为房间太过安静了，七月与安迪不算大的音量都被听得很清楚，等注意到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机器人都看着他们，仔细聆听着他们的对话。

“我知道，汉克（hanK）。”七月看着汉克。他是个身材魁梧的机器人，原本应该是类人类的外表，但他的下巴，一只手臂，两条小腿却都是银灰色金属外露的样子，而且颜色，款式都不一样，看来应该是坏了之后临时找零件拼凑而成的。

“而且机器人不会作梦。”汉克又说。

“那当然，可是七月是不一样的，不是吗？”管家型的机器人苏珊（susan）说。

“没有什么不一样呀！苏珊。”七月说：“我也不过是人工的产物，就像你们一样。”

“我做过梦呢！”忽然一个声音说，也是一个武装机器人，但全身残破的程度比汉克更为严重，脸有一半没有皮肤，代替失去的右手的是一把外露的机关枪。“那应该是梦，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到过那种地方。”

“这不可能，席德（sid），”汉克斩钉截铁地说：“机器人不可能作梦的。”

“是真的，我曾经看见我所没有体验过的记忆，而且事后我去做过检查，计算机还好好的没有坏掉。”席德认真地反驳。

“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梦见了什么？”安迪问。

“我梦见…我死了。”席德说，一边偷瞄了汉克一眼，而后者似乎正露出一种不屑的表情，然而汉克的金属下巴太过僵硬，无法分辨他到底是试图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死了？”

“对，我梦见自己在一个奇怪的地方，好像是战场。四周都是岩石，黑色的石块，黄色的石块，到处都是。”似乎是终于找到听众了，席德滔滔不绝地述说自己的梦境：“有好多人，有些是机器人，有些是人类，我们聚集在一起。我只记得我们好像被攻击了，不断有人丢炸弹过来，引起了好大的爆炸，一时之间金属支架跟血块满天飞。”

“然后呢？”七月问。

“然后，我好像被炸到了，就这样飞了起来，全身都被炸得粉碎。但是不觉得痛，只是觉得很害怕，因为我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不可能活得下去的，但是我不知道，死了以后有什么…”

“后来我就醒了。”席德摸摸自己被火烧过的后脑杓：“真是奇怪，我从来也没有去过那里，虽然打了不少仗，但也没遇过那种状况呀！所以，这应该是梦吧！对不对？”

虽然被席德热切渴望的眼神祈求着一个答案，但七月与安迪却默不作声。

“这么说来，我也算是做过梦了。”角落里一个男性外型的赏玩型机器人说。

“为什么这么说？爱德华（edｗaRd）。”

“我也有过跟席德很像的经验，就是莫名其妙出现以前没有体验过的记忆。”爱德华说：“我记得那一次我是被我的前任主人给打坏了，其实只是计算机有点当机而已，不过在我被打的那一瞬间，我看见自己在飞。”

“不过后来我发现我不是在飞，我是在一架飞机上面，俯瞰地上的风景。那是一片草原，很漂亮的青绿色，绵延数百里，没有任何阻碍。然后我看见在草原的中央有个人对我挥手，所以我也对他挥手。”

“我从来就没有坐过飞机或是航天飞机。”爱德华用手托着下巴，做出沈思的样子：“可是那种感觉好真实，永远也忘不了那冷冷的风吹过我的脸颊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工头要我钻到快要崩塌的坑洞去挖矿时，我的计算机里总是会出现一些奇怪的对话。”以前曾是矿工的拉穆西欧（RaMusiｏ）说：“就算我身处银河系的另一端，我也不会忘记与你相处的这三秒钟。只要今后想起，在这三秒钟的时间里，我是跟你在一起的，我是深深地爱着你的，这样就够了。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刻，带着爱你的记忆走遍天涯海角，对我而言，这就是永恒的爱。”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苏珊忽然站了起来：“永恒的爱…我总是觉得自己曾经很爱很爱一个人，但是他到底是谁，长什么样子，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可是我记得那种感觉，那种在银河系的某一端，有另一个人在思念着你的那种温暖。”

“但是我记得一件事，他很喜欢玫瑰花，红色的玫瑰花，我总是会买很多很多玫瑰花放在她家的花园草地上…”

机器人们的证言引起了诸多讨论，原来他们或多或少都有像这样的体验，没有去过的地方，未曾见过的风景，不认识的人的脸孔，还有曾经深爱过，痛苦过，欢笑过的记忆。但是每个机器人所记得的部分都很片段，不精确，有的时候只是一瞬间从脑海中略过，无法拼凑出具体的样貌。

“真是太奇怪了，你们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苏珊转向七月与安敌，就像席德一样试图寻求一个解答。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们可能知道答案呢？”七月温和地回问。

“因为，你们是泰瑞古洛夫（TeRegulｏV）博士最后专注研究的机器人呀！”苏珊说，金属眼睛闪过一丝红色的光。

“是呀！虽然我们不像你们是由博士亲手铸造的，但所使用的系统跟程序都是他所开发出来的，所以对我们而言，他也像是父亲一样。而他最后研究的机器人，比我们更先进的你们，应该会知道为什么我们会出现这种现象吧！”席德说。

面对几个席德等人的质问，安迪与七月却再度陷入沉默。而他们的默不作声让其他机器人们的讨论也跟着终止，或许是意识到说再多也没有用，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为他们解答这个疑惑了。

“安迪，父亲他，是爱我们的吧！”良久沉默之后，七月以尽量不让第三者听见的音量悄声说。

“那当然了，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的不忍心。”安迪说，他背靠着墙，双手抱在胸前，望着眼前的机器人们。

“他一定也很希望我们可以爱他，发自内心真正地。”七月说：“可是机器人对主人那种人造的忠诚，却是由父亲自己亲手创作出来的。”

“安迪，我跟你们是不一样的，对不对？”七月抬头看着安迪，一个面无表情的男子：“可是为什么，父亲死的时候，我却没有流泪？”

“因为你并没有装设可以流泪的机制呀！”安迪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

他们听见了走廊尽头的脚步声，人类的脚步声，有时重有时轻，跟机器人平稳的走路方式是不一样的。整条走廊顿时安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一双双机器人的眼睛看向铁条门外的世界。

七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来到他们的牢房前，走在最前面的人将通电的按钮关掉，打开门。他身后的两个人随即拿出电击棒，以防里面的机器人发生状况。

开门的一瞬间，所有的机器人沉默地望着他们，等待着命令。

男人看了看牢房的各个角落，捕捉到七月与安迪的身影。“七月，安迪，你们出来，布鲁诺老大要见你们。”

七月站了起来，拍拍裙子上的灰尘。“看来，老虎终于要发威了。”她露出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平静微笑。

除了透明落地窗外的景色，这里就跟她惯常居住的星球没什么两样。菲莉丝看着头顶上那片带着奇妙的光线的淡蓝色天空，果然就是跟人工的天空不一样。那一种无造作的透明质感，澄澈得彷佛要穿透身体的光亮。这个星球的大气层结构与地球近似，那么，地球的天空大概也是长这个样子的吧！

他曾经跟她说过很多有关地球的事情，阳光照耀下的温暖，自然的风吹拂过脸颊的感觉，除了因为温室效应而渐渐减少的陆地，地球仍算是一个适宜居住的地方。虽然他也说过在有些地方的阳光过于强烈，容易对人类的皮肤造成伤害。但是一谈起地球时他的语气，眼神中浓浓的情感，却让她思及自己土生土长的火星，那个永远深埋在地底下的殖民地。

为什么，她对自己的故乡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呢？或许是因为，她从出生到现在，从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太空旅行是做过几次，但都只是短暂的别离，只要在漆黑的宇宙中看见遥远的红色的星球，她就感到心安。这跟在宇宙中到处漂泊的他是不一样的，所以思念故乡的情绪，她从不能像他一样如此深刻地体验过。

而这一次，这个不知道归期在何时的远离，却让她有了深刻的，不舍的感觉。她的家人，她的根全都在火星，如果再也无法回去那颗红色的星球，见不到不知她要远行的丈夫，儿子，她该怎么办？

在这么多年后，菲莉丝总算多少能体会他思乡的心情。然而，对自己的出生地抱着如此热烈的思念的他，却是死在遥远的异地，一个不该是由他所负责的战争中。

菲莉丝走出海关，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向机场外面的乘车处。高挂天空中的两个太阳是如此的毒辣，她真怀疑这个地方的人怎么还能生活得下去。钻进一台黑绿相间的出租车里，感觉一丝沁凉的冷空气笼罩在四周，非莉丝感觉舒服了一点。

“小姐，要去什么地方？饭店吗？”司机说，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张嘴笑时露出一口被香烟熏黄的牙齿。

“不…请你送我到这个地方。”菲莉丝说，一边从外套口袋中掏出一张名片大小的纸片，递给司机。

“这个地方？”司机接过纸片，看了看，但随即露出困惑的表情。“小姐，你确定，要去那里？”

“怎么，会很远吗？如果太远的话，我愿意出双倍的价钱…”菲莉丝赶忙说。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司机急着挥挥手：“如果是从机场出发，不会太远，因为机场是位在伊市的中心地带…我的意思是说，小姐，你知不知道这个地方有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菲莉丝困惑地说。

“戴凡波特（daVenPｏRT）街…那里一般来说不会有人想去的。”司机将纸片递回给菲莉丝，一边搔搔头说。

“为什么？那里…很危险吗？”因为对这个星球并不熟，菲莉丝显得更加小心翼翼。

“不是这样的，说危险也不会很危险，只是…该怎么说呢？”那司机歪着嘴，双眼斜瞪着他面前的仪表板：“那个地方，根本就连一个人都没有呀！”

“但是我的朋友住在那里，这就是他的地址。”菲莉丝说，一手紧抓着纸片，不稳的音调彷佛只是想要说服自己相信。

“你确定？”司机瞟了菲莉丝一眼：“戴凡波特街就在司诺伊市的边缘，出了那条路就是沙漠地带了，所以根本就没有人会住在那里的。而且那一带的沙漠风暴特别多，不是一个很适合人居住的地方呀！”

“是这样吗？”听起来很可疑，但菲莉丝却忽然觉得，这个地方颇像那个人会选择的居所。“不管怎么样，司机先生，先请你载我到那个地方去看一看，好不好？”

“既然你想去，我就载你这一乘吧！反正我也是为了赚钱嘛！”那司机说，在仪表板上按了个按钮，发动引擎。“就算真的有人住在那里，大概也是怪人一个…”

或许司机先生的喃喃自语是说对了什么，菲莉丝想，那个人应该是可以用怪人来形容吧！记忆中并没有见过多少次面，其间虽然间隔了数年，但岁月并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不过他那种清清淡淡的，甚至可以说是目中无人的态度，倒是给菲莉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尤其是最后那一面，他的颓废中带着令人心痛的哀伤，弟弟的死对他来说是一项重大的打击吧！而对自己而言，又何尝不是？他们都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自己最爱的人。

出租车穿越过市中心，原本是高大的现代化建筑，渐渐转变成低矮的公寓房子，工厂。道路变大了，但是景色也变荒凉了，路边的行人逐渐变少，建筑物也变得稀稀疏疏的，透过疏松的障碍物，菲莉丝看见了远方澄黄一片的沙漠，同样的颜色，同样的景象，往天空的方向绵延成一片。

然后眼前终于只剩一片沙漠了，柏油铺成的道路忽然像断掉一样不见，菲莉丝感觉自己彷佛走到了世界的尽头，再过去，只有死亡。

“你看，我就说吧！小姐，这个地方根本就不会有人住的。”司机将车子停在道路的尽头。

菲莉丝打开车门，随即感觉到一股属于沙漠的，干燥的风袭来。那是清净的，不带任何一点多余的味道的风。会令皮肤感到刺痛的阳光洒落在身上，脸上，她举目望向四周，只有黄色，除了沙漠还是沙漠，远方只见模糊不清的，从地表隆起的黑色山脉。

什么也没有，就像司机说的，不会有人住在这里的。菲莉丝低头看着被紧握在手中，已有些变形的纸片。难道他已经不在这里了吗？忽然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如果连他都不在这里，那自己又该到什么地方去？

等了数分钟之后，司机有些不耐烦了，他从车窗探头出来。“小姐，好了没？你再在这里站下去，是会被太阳晒晕的。趁现在沙漠风暴还没来，我们快点回去吧！”

确实感觉到风起了变化，变得更狂暴，更嗜人，彷佛沙漠有着自己的法则，总是会固定清除他所不欢迎的人事物。菲莉丝低下头，正想放弃时，却猛然瞥见右方的沙漠中间，似乎有一样白色的物体。

为了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菲莉丝揉揉眼睛，踏前一步。白色的物体依旧存在，彷佛一个半圆形的钟罩，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那里。

“司机先生，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菲莉丝指着那白色的物体问。

司机眯着眼看看：“应该是什么也…咦？那是什么东西？我倒是第一次看到…”

“司机先生，可以请你载我过去看看吗？”

“开车过去？”司机的斜眼明显地往右上角吊：“我这车子是有防沙尘的装置没错，但是直接开到沙漠里面去…”

“求求你，如果你嫌钱不够的话…”菲莉丝说着已经开了车门跳上车了。

“这可不是钱的问题，小姐。”透过照后镜，司机看了看菲莉丝意志坚决的脸庞，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好吧！反正我看也不太远的样子。”

他发动引擎，转了个方向盘，就往右边开了过去。车子很快就脱离道路，驶上黄色的沙漠，轮胎卷起了一堆沙尘，像喷射气流一样漫天飞舞。很快地，不过五分多钟的时间，他们就接近那个白色的物体了。仔细一看，那似乎是一栋被筑成半圆形的建筑物，而这个物体有一半都被埋在沙子里，只露出白色的半圆形屋顶跟一小部分的墙壁。

“唉呀呀！都被埋进沙子里了，一定是因为沙漠风暴的关系。”司机跟着菲莉丝的脚步，也打开车门走出来看。“真是奇怪，怎么有人会在这种地方盖房子呢？”

菲莉丝趋前观察，半圆形的屋顶比远观时还要巨大，材质是隔热用的陶瓷板，露出的白色墙壁似乎可以看见一截窗棂的形状。她半跪在沙地上，用手往下挖，试图把沙子搬开。

看了她这样的举动，站在后面的司机忍不住说：“小姐，你这样挖要挖到什么时候？”

菲莉丝挖了几下，看见窗棂底下露出了玻璃。“是玻璃！这真的是一栋房子，他一定是住在这个地方，没有错…”

彷佛受到了什么激励一样，菲莉丝脱掉闷热的外套，双手继续往下挖，似乎是希望可以挖出一个入口来。那玻璃是不透明的，从外面看不见房子里头的光景，但就算不知道里面的状况，菲莉丝依旧弃而不舍地继续挖下去。

“小姐，我看你就别再挖了，没有用的。”司机在菲莉丝的身边蹲下来，点了一根烟。

“可是如果不找到一个入口的话，我要怎么进去呢？”

“就算真被你挖到了入口，你也不见得进得去呀！”司机一边摇头一边吐了一口烟：“我是不知道哪个怪家伙会在这种地方盖房子，但依照这个情况来看，这里面不是没人在，就是里面的人已经挂了。”

“为什么？”菲莉丝抬起满是汗水的脸，楞楞地看着司机。

“看沙子堆积的状况呀！”司机说：“如果要住在这种地方，就一定要有一个觉悟，那就是他得天天清这些积在房子外面的沙子。所以要常常在这里出入的人，一定会很注意清沙子，不然会被困在里面出不来的。”

“但是你看这些沙子堆积的程度，已经高到连门都不见了，只留下一点点的屋顶而已。由此可见，这个房子一定有一段时间都没有人出入了。所以我说小姐，你就放弃吧！我看这里面已经没有人住了啦！”

“可是，就算是这样，我也得知道里面的人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呀！”菲莉丝下意识地握紧双手。

“这个…其实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这里会有人住，如果真要问的话…”司机搔搔头，露出苦恼的表情。他原本是想说可以去问住在附近的邻居，但是举目望四周，哪里还有别的房子？

“没有其他办法了，”菲莉丝的声音微微颤抖，但意志却是坚定的：“我事先已经查过，在这个星球上没什么人知道他的，所以我还是得进去看看才行。”

她说完回头继续挖，细嫩的双手在粗糙的沙地上挖掘着，而阳光依旧不留情地强烈曝晒着她的后颈部。

“我说小姐呀！你就别挖了吧！”那司机说：“再过不久沙漠风暴就要来了耶！”

但菲莉丝却充耳不闻，只是一心一意地挖着沙子。司机将抽尽的烟丢在沙地上，抱着双臂在菲莉丝的身后来回踱步。

“小姐，你真的不走？我可没那个时间跟你在这里耗…”

“真是不好意思，打扰到你做生意了。”菲莉丝头也不回地说：“司机先生，就请你先回去吧！”

“你…你确定？你要我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司机瞪大了眼睛，瞪着菲莉丝认真工作的背影。

菲莉丝没回话，只是拚命地搬着沙子。司机像是笼子理焦虑的老虎一样来回转了几圈，然后才像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一样说：“好吧！那我就先走了。”

他走回车子，打开车门时又迟疑了一下，接着就从车上的置物箱里抽了一张纸片，走回来递给菲莉丝。“这个给你，小姐。”

“这是…”菲莉丝有些困惑地抬起头来。

“这是我公司的叫车服务电话，如果你想回城市里的话，打这个电话找我就好了，我叫帕特森（PaTTeRsｏn）。”他说着挤出一个歪斜的笑容：“还有小姐，再过两个小时这个地带会有沙漠风暴，你要小心点呀！”

出租车再度卷起黄色的沙尘，逐渐奔驰远去。这里只剩下菲莉丝一个人，寂静的沙漠里除了风声之外完全没有其他噪音，菲莉司依旧努力地挖掘着，没过多久，窗子的上半部露了出来，但是空间还是太小，一个人还挤不进去。

菲莉丝试着敲敲窗子，传出清脆的撞击声，她等了一会儿，并没有回音。或许真像帕特森说的，这个房子里面根本就没有人住了。但就算是这样她也得弄清楚，那个人不是曾经住在这里，她一定得找到他。

挖着挖着，菲莉丝并没有注意到风已经改变了，变得更强，还夹杂着大小不等的石块。天空也开始变了，由原本淡淡的蓝色，变成了浑浊的蓝灰色，好像被一层透明的纱布笼罩起来一样。她的手指被坚硬的砂石弄得伤痕累累，后颈部被太阳晒得又红又痛，背脊也酸得要命，到了最后，汗湿的脸颊上甚至混杂了一丝泪水。

“求求你，告诉我为什么，只有你才知道为什么…”菲莉丝一边挖，一边喃喃地念着，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身后踩在沙子上的脚步声。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带点沙哑与苍老，但语气里却有一股纯粹的好奇。

菲莉丝吓了一跳，赶忙回头，并且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逆着阳光，她看见一个有个宽阔肩膀的身影，他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卡其色的便裤，头上戴了一顶草帽，右手拿着一根拐杖。

“我说小姐，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你该不会是想把这栋房子挖出来吧？”那个男人说，微微弯身看着菲莉丝。菲莉丝这时才看清对方的容貌，这个男人已经不年轻了，依旧丰厚的白发被压在草帽下，长形的脸上满布皱纹，但一双蓝眼睛却是晶亮的，好像蕴藏着一股永远也不会苍老的活力。

“我…这个…你是谁？”菲莉丝被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给吓得一时不知所措，语无伦次，最后脱口说出的却是这一句话。

“我是谁？这个问题问得好，”男人微笑，稍微软化了他外型坚毅的下巴：“不过小姐，要来拜访别人，总得先报上自己的姓名吧！”

“我…我叫做菲莉丝胡赛尔，我是来这里找一个朋友的…”菲莉丝站了起来，一边困窘地拍去身上，手上的沙子。

“朋友？是什么样的朋友会住在这种地方？”那男人问，温和地看着菲莉丝有些慌张的眼睛。

“他…他是一个很有名的研究机器人的博士，我想他应该住在这里，可是这个房子却…”菲莉丝说，回身不安地看着被埋在沙地中的房子。

“这么说，你是要来找阿莱沙的？”男人忽然露出惊讶的神情，右手紧紧抓住拐杖。

“你认识他吗？先生。”菲莉丝一听对方竟叫出那个人的小名，忍不住焦急地上前一步：“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他还住在这里吗？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个…”男人的眼睛转了一圈，好像是在考虑什么：“我是认识他没错，不过小姐，难道你不知道那个消息吗？既然你说是他的朋友…”

“什么消息？”忽然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菲莉丝的心头，她双手紧抓着长裤的边缘。

“看来这件事情被封锁起来了，外界的人都不知道…”男人低下头沈吟了一会儿：“胡赛尔小姐，我就老实告诉你好了，阿莱沙…泰瑞古洛夫博士他，在三个多月前就已经去世了。”

“他…你是说他已经死了？”菲莉丝大惊失色，没想到刚才的预感竟然成真：“可是我都没有听说呀！他是这么有名的人，怎么会没有发布这个消息呢？”

“可能是另有隐情吧！”男人耸耸肩：“总之，这个地方现在已经没有人住了。对了，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有一段时间没看到那两个孩子回来了。”

“他…是怎么死的？”阳光依旧强烈地照射在她的身上，但菲莉丝却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

“病死的呀！听说是肝癌。”男人露出有些难过的神情：“阿莱沙也真是的，明明年纪就比我轻，竟然还这么早走。都什么时代了，这种病又不是治不好，都怪他年轻的时候太拚命了，老了又固执得不肯接受治疗…”

“唉，胡赛尔小姐，你没事吧？”他看见菲莉丝忽然抱着双臂跪在地上，赶紧趋前想扶她起来。

她没想到竟然会是这种情况。瞒着丈夫，孩子，千里迢迢地跑到这个边境星球来，只是期望能见到他一面，寻求一个解答。但是现在一切都落空了，泰瑞古洛夫死了，就像安德烈一样忽然间消失无踪。她原本所寄望，依赖的一切都离她而去，还有谁可以帮助她？

“你别这样，快站起来。”男人扶起菲莉丝，他的力气实在不像是一个年纪这么大的人该有的。“你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跟阿莱沙说吗？虽然我也觉得很抱歉，但是他现在已经不在了，就算你把房子挖出来大概也无济于事了。”

“他…泰瑞古洛夫博士有没有留下什么数据？我是说，有关他研究的机器人的事情…”菲莉丝强打起精神问道。

“我想应该是没有留下什么。”他的语气带着一丝遗憾：“阿莱沙过世后，uRg就派人来搜查过房子了，不过从他们那些人离开时都扳着一张臭脸的样子看来，大概可以知道他们没找到什么。我后来有进去看过，但发现他好像早就把东西都收干净了，数据，计算机，器材…”

“什么都没有吗？什么都没有留下来吗？”菲莉丝激动地抓住男人的手臂：“那我该怎么办？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豆大的眼泪从菲莉丝的眼里落了下来，洗去她脸上的沙尘。男人慈祥地拍拍菲莉丝的肩膀，“好了，别哭了，你再在这里挖下去也不是办法，何况沙漠风暴就要来了。”

他抬头看看颜色迅速变幻的天空：“你先到我那里去休息一下吧！等你镇定下来了，我们再想想办法，你觉得怎么样？”

菲莉丝用颤抖的手抹去泪水：“你那里？”

“是呀！我就住在这附近。”男人微笑：“不过是在山丘的那一边，所以受沙漠风暴的影响比较小。我可不像阿莱沙，偏偏要把房子盖在这种地方，我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他的时候，还以为这个家伙是不是疯了呢！”

“对了，我叫做盖史密斯（guYsMiTh），隐居在这一带已经二十多年了，我那里是小了点，但还算舒服。”

菲莉丝踉跄的脚步跟着史密斯快活的背影，越过山丘的顶端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半圆形的白色屋顶。远方满天沙尘的风暴已经渐渐接近，很快地，那仅剩白色的原点就隐没在黄色的烟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