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机器人坟场，哈迪特先生。”七月在漆黑中发光的眼睛看着蓝杰：“我就是七月，这位是安迪。”

蓝杰没有说话，只是僵硬地点点头，并就着有限的灯光观察着眼前的两个机器人。因为职业的关系，蓝杰看过不少类人类机器人，但在他面前出现的这两位，显然是他所见过最拟真，最杰出的。

他们都有张姣好的面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眼睛的大小，鼻梁的长度，嘴唇的厚薄，眉毛与眼睛间的距离，却能够呈现出一种天然的感觉，动作的细微程度也令人吃惊，浑然天成地彷佛他们也是会呼吸，能进食，需要阳光空气水的生物一样。

“罗比，很抱歉，我们想跟这位先生私下谈谈。”七月转头对罗比这样说。

“好吧！请你们…小心一点。”罗比说，红色的眼睛闪了闪。

“哈迪特先生，请过来。”安迪说，然后背转过身子，蓝杰这时才看到他们的身后有一扇小门。

他越过那个手臂上扛着大炮的机器人，跟着三个人的脚步穿过幽暗的门，发现自己置身在一条昏暗的长廊尽头，右手边是一片的铁皮墙，左手边则整齐地排列着一扇一扇的小门。而又窄又小的天花板上，每隔几公尺就挂上一颗灯泡，发出阴郁的光。这里特别地安静，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气中回荡，带着惶惶不安的音调。

几乎走到了走廊的底端，七月才在一扇门前停下来。她拉开门，回头对蓝杰微笑：“请进。”

幸好里面是明亮的，蓝杰走进这个充满温暖灯光的小房间时，不禁松了一口气，要是再叫他在先前那种又黑又冷的地方待下去，会受不了的。小房间里有两张长沙发，一张单人沙发，再进去是原木方型桌子，旁边摆着两张铁椅子，一张小台桌放在最里边靠墙处，上面有一部笔记本电脑。

这个房间里的每一样摆设都不太一样，颜色，形状，材质都呈现一种不协调的感觉，蓝杰猜测这大概是因为房间里的所有家具都是拼凑起来的。但是当所有不协调的东西都摆在一起时，却反而呈现了一种平衡的状态，就像在这个房间里的四个人一样。

三个机器人，一个人类。赏玩型机器人坐在一张红色的长沙发上，面部僵硬，眼神闪烁，白玉般的手指搅在一起，好像真的很紧张的样子。棕色长发的女性机器人坐在她的身边，交叉着双腿，像是很舒服的样子斜靠着扶手，用一种轻松自在的笑容眺望着坐在对面蓝色单人沙发上的蓝杰。

金发的男性机器人则坐在一张铁椅子上，双脚四平八稳地放在地板上，手肘靠在桌子上，两只手掌交迭着。冷然的蓝眼睛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望着他对面的一团空气。

“好了，你们到底想说什么？”蓝杰首先开口，像这样跟机器人坐下来谈，他倒是第一次，不过并不表示他打算让步。

“彩虹？”七月说，看着明显焦虑的彩虹360号。

“我…哈迪特先生，真的很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这么做的…”彩虹结结巴巴地说，大眼里流露出一股歉疚的神情。

“我不是来这里听你道歉的，”蓝杰说，他一向不认为机器人的道歉是出于真心。“你不是跟我说你是要来找你的主人的吗？那你还来这个地方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进来之后会是什么状况？”

“我…我知道，只是七月跟安迪说没有关系，他们可以带我出去。”彩虹说，一边不安地瞥了七月及安迪一眼。

“奇怪了，我怎么听说，这个地方是机器人进去了就出不来呢？”

“这件事情就必须请你保密，哈迪特先生，不然那个叫布鲁诺的家伙血压又会变高了。”七月说。

“这么看来，你不是自愿进来的？”蓝杰看了七月一眼，继续说道。

“不是的，我一直都想去见主人，我想留在他的身边。”这回彩虹的语气坚定了许多。

“真是不知道你的计算机哪里出了问题，我不是跟你说过了，要把你送回总公司的人，就是你的主人呀！”蓝杰双手抱在胸前，盯着彩虹的脸：“他都决定要把你抛弃了，你为什么就不能服从他的命令呢？”

彩虹激烈地摇头：“不是的，一定不是这样的，主人他不会抛弃我的。那天他出门的时候，还对我笑得很开心，他还跟我说：彩虹，能够拥有你真是幸运。会这么说的主人，怎么可能忽然要将我回收呢？”

“所以我说，人类的行为就是这样，上一刻说爱你，下一刻就抛弃你，这是常有的事情呀！”蓝杰有些暴躁地说。

“不对，不是这样的，主人说他永远爱我，就是会永远爱我，就像我永远爱着他，永远会守在他的身边一样。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为什么不能了解呢？”彩虹哭了起来，双手遮住脸。

不能了解的是你吧！蓝杰摊了摊手，做出无奈的表情。面对哭泣中的机器人，也没什么话好说的，他只好从外套口袋里掏出跟烟来点上。

七月伸出手环绕着彩虹的肩膀，轻轻拍着。“我想你大概很难理解吧！哈迪特先生，这就是机器人的逻辑，跟人类是不一样的。”

“我不需要了解这种东西，我的任务只是把这些脑袋烧坏的家伙抓回去而已。”蓝杰说，一边吐着烟圈。

“她的脑袋并没有烧坏，她就跟你我一样正常地运作着。”安迪说：“她只是依照着计算机里的程序行动而已，而写这些程序的，也是人类呀！”

蓝杰转头看着安迪，“那么她的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我以前还没碰过这种有莫名其妙的执念的赏玩型机器人。”

“我想可能是因为，她的主人没有跟她正式告别吧！”安迪用一种平稳的语调说：“在赏玩型机器人的程序里，一切以主人的命令为基准，服从是他们的最高原则，所以就算主人说要将他们抛弃，送回总公司去销毁，也会默默接受。”

“彩虹的状况是，她并没有接收到主人的正式告别，也就是当面的命令，所以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服从，再加上她的个性特质里本来就比较执着一点，所以才会演变成现在这种状况吧！”

蓝杰叹了一口气：“这么说来，她要是不接收到主人的直接命令，就不会死心啰？”

“大概是这样吧！”安迪说，嘴角浮现一抹淡淡的微笑。

“哈迪特先生，我求求你，请让我见主人一面，好吗？”彩虹抬起头来，脸上依旧挂着清澈的泪痕：“主人是爱我的，就像我爱他一样，他一定不会抛弃我的。”

“拜托你，这是程序，好不好？”蓝杰冷酷地说：“你说你爱他，是因为你脑袋里的程序是这么设定的。就算那个程序就叫做永恒的爱，但你真的知道爱是什么吗？你真的认为你的主人爱你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爱是什么。”彩虹倾身向前，焦急地说：“我总是觉得，在我的记忆深处，我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看见他的笑容就觉得很幸福，有时候会痛苦，会难过，可是只要记得跟他在一起的每一个时刻，只要知道在这段时间里是爱他的，就觉得很满足了。”

彩虹讲出这样一串如同人类对爱人表白一样的话来，让蓝杰不禁瞠目结舌。都是一些奇怪的人希望机器人能发展出感情，所以才有像“永恒的爱”的程序产生。藉由这个程序，他们能理解人类的诸多情绪，并可以学习，反应，表现出一个人类应有的情绪表达。但这种情绪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是因为程序，还是学习而来的结果？

“我只想再见他一面，哈迪特先生，我相信主人可以了解我的心意的。”彩虹盈盈的眼光望着蓝杰。

“你确定吗？”蓝杰说：“要是你见到了他，他却说不要你了，你怎么办？”

“我…”彩虹退缩了一下：“如果…如果主人真的不要我了，那，我愿意跟你回去…”

“这可是你说的。我就带你去见他，不过你自己说过的话，可不能反悔，知道吗？”蓝杰嘴上是这么说，但却又有点憎恨自己的心软。

彩虹默默地点了点头。接着蓝杰看向七月：“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你们要怎么出去了？”

“你能弄到一台车吗？”七月问。

“没问题。”

“那么，请你到西北方的那个门附近等我们，就是靠近赌场区的那个地方。”安迪说。

“你们要从那里出来？”

“人多的地方，戒备反而比较困难呀！”安迪微笑道。

接着他们就离开了这座工厂一样的建筑物，七月及安迪带着蓝杰到附近的出口。“大约二十分钟左右，请你在车上等我们，引擎记得要开着，哈迪特先生。”七月最后再叮咛了一次。

“叫我蓝杰就好了。”蓝杰说，转身走向出入口。

这个出入口外面只有两个武装机器人守着，但是里面却有成排的机器人与人类一同巡逻着。大概是因为这个地方比较荒凉，又是机器人的聚集之处，所以反倒特别重视这一代的戒备。

蓝杰从出入口钻出去，在两个机器人锐利的眼光下快步离开。他在转角处停下来，确定他们并没有继续追踪，才开始寻找自己的猎物。大街上虽然荒凉，但蓝杰却很轻易就在路边找到车子。事实上，这一带停放的车子还不少，有些看起来还是上等的货色，可能是因为许多有钱人都开车来这里玩乐吧！

蓝杰挑了一辆黑色的房车，不怎么高级，但性能还不错。他走进车门，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板子来，板子上附着着小型的键盘，屏幕，还连着一条长长的线，线的底端是一张卡片型的钥匙。蓝杰将卡片插进车门的钥匙孔里，然后按了一个按钮，屏幕上马上就跳出很多数字，不停地在变换着。

还好带了这个东西，蓝杰想。他已经十年没偷过车了，现在的车子都由计算机控制，电子锁的技术也日益精进，但偷车贼总是有办法破解密码。这一台偷车专用的解码机算是最新型的，是一个专做这种生意的老朋友卖给他的，蓝杰虽然常常在出任务时带着，却一次也没用过。

解码机忽然发出“嘟”的一声，蓝杰听到车子里传来轻微的金属碰撞声，锁打开了。他开了车门，坐进去，仪表板上的灯随即亮了起来。

“欢迎光临！”有些做作的机械声音响起：“本车为V汽车工业杰出产品，有宽敞的内部空间，舒适的座位与全功能仪表板，另配备涡轮增压引擎，让您在体验房车的舒适性的同时，也能享受速度的快感…”

“闭嘴，”蓝杰说，把语音系统给关掉：“发动引擎吧！”

他把车子开到西北边的出口时，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蓝杰将车子在不引起门口警卫的注意的地方停下，引擎仍运转着。周遭没有人影，也没有声音，就像坟场一样安静。蓝杰点上一根烟，一边想这个地方叫做机器人坟场还算贴切。

别人的车子里有别人的味道，蓝杰不禁想起了他偷的第一部车。那个时候他才十三岁，拿了一台自己拼装的破烂解码机，在街上偷了他生平第一台车。他还记得那车是什么样子的，宝蓝色的，流线型的车身，连里面的味道都记得，它闻起来像香烟，古龙水，汉堡跟汽油。

最后这台车的下场也记得，他当天下午偷了车，晚上就把它给撞烂了。当时会想去偷车，只是为了好玩，刺激，在朋友面前逞英雄，还没想到要拿它去换钱。不过几次之后，他就学回了做这门生意，然后偷车就算不了什么了，年纪渐渐大了之后，他就开始偷其他更值钱的东西，直到他学会了更多赚钱的方法。

如果他第一次偷的时候就被抓到，或许自己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吧！他看着烟雾缭绕在车子里，其实早就已经学会不后悔了，因为谁都知道，过去的已经过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忽然他听到枪声，从高高的围墙里传出来，声音并不远。蓝杰坐直身子，将手中的烟撵熄。似乎听见里面有吆喝声，枪声仍不断，一连开了七发，然后蓝杰听见机关枪扫射般的声音。

下一刻，他忽然看见高墙顶端窜出两，三道黑影，虽然是一片黑暗，但蓝杰仍可从身形依稀辨认出来，那是七月跟安迪，他们抓着彩虹一起跳了出来。蓝杰马上将头探出车窗，对他们挥手。三人一落地，随即往车子狂奔过来了。

七月钻进蓝杰旁边的助手席，安迪则像抓小鸡一样拉着彩虹钻入后座。“快，开车！”七月说，而蓝杰早已踩下油门，车子迅速向前狂奔。

跑车疾驶在寂静，黑暗的马路上，油门丝毫没有放松，一路狂飙，但没过两个弯，蓝杰就发现后方远远地出现了两个车头灯，也以极快的速度接近他们。安迪往后望：“他们跟上来了。”

“喔？最近好像比较努力一点了，是因为上次布鲁诺发了一顿脾气的关系吗？”七月用一种不甘她的事的口气说。

七月话音刚落，后面就响起了一连串的枪声，黑暗中只见冒着火的枪口在闪闪发亮，枪声由远而近，批哩啪啦地打在大路上，其中几发打中了他们的车尾。蓝杰感觉到后方一股冲击力，车子难以驾驭地歪了一下。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子险些失控，几乎要撞上的电线杆，蓝杰赶紧稳住方向盘，才将高速行驶中的车子拉回路中间。坐在后座的彩虹发出闷闷细细的尖叫声，将身子伏了下来。

“快想想办法，你们几个。”蓝杰说，握住方向盘的手渐渐被汗水弄湿了：“我看这台车大概有做防弹，但我们不能这样一直被追着跑。”

“没问题的，只要让他们停下来就好了。”安迪说：“蓝杰，把后车窗打开。”

还没细想安迪究竟是要做什么时，蓝杰已经反射性地按了打开车窗的钮。窗外强烈的风灌了起来，带着一点点沙漠的干燥气息，安迪从窗口钻出去，他一手撑着车顶，让上半身在车窗外，下半身依旧卡在车内。

“安迪，你要做什么？”彩虹似乎是被安迪的举动吓了一跳，忍不住抬头说。

“彩虹，趴下。”七月说，然后又响起一连串的枪声。

这次因为对方的距离更近了，准确率也变高，数枪碰碰地打在后车窗，在防弹玻璃上留下了碎裂的痕迹。车子再度失控，蓝杰油门不敢放，一边心惊胆跳地看着眼前的景色逐渐歪斜，一边努力控制方向盘企图将车子稳住。

“shiT！”蓝杰咒骂一声：“安迪，快点阻止他们！”

“把车子稳住！”上半身在窗外的安迪吼叫一声，然后举起他的右手，对着后方逐渐接近的车子。

紧接着发出碰碰两声，安迪不知从那里变出一把枪来，连续两下对着后面的车子开枪。第一枪打中对方的挡风玻璃，那虽然也是防弹的，但冲击力仍对车子的行驶产生效果，那车子歪斜了一下，速度减慢了不少。第二枪打中车上拿着枪对他们扫射的人，那人瞬间往后倒，手中的枪掉出窗外。

原来这家伙也有武装。蓝杰一边忙着开车，一边不忘观察安迪的行为，在黑暗中神准的功力，是武装机器人的基本条件，还有那从手中变出来的枪。蓝杰知道那其实不是“变”出来的，而是他的右手就是一把枪。

安迪趁对方陷入混乱时，又开了两枪，分别打中对方车子的两个前轮。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煞车声，蓝杰看见那车子在大街上打转，然后就隐没在黑暗中，消失不见了。

“不会有人再追上来了吗？”蓝杰将车速放慢，为求谨慎问了一句。

“不会了，他们今天能追到这里，算是很不错的了。”七月说：“我们可以有几个小时的自由时间，蓝杰，你应该知道路要怎么走吧？”

透过照后镜，蓝杰看见彩虹那饱受惊吓，却又充满坚毅神情的脸。一个人工智能的脸上，怎么能有像这样的神情？算了，他叹了一口气，都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也只能再继续下去了。蓝杰打个方向盘往左转，往市中心的方向驶去。

当门铃声响起时，他正舒舒服服地坐在书房的皮椅子上，一本书摊在腿上，手拿一杯加了冰块的苏格兰威士忌。他不用应门，因为比利（billY）什么事都会帮他做得好好的。只要进了这个家门，他就是帝王，他说的话就是命令，没有人可以违抗。

他听到比利的脚步声，轻柔地从厨房移往大门口，接着似乎透过与楼下连接的对讲机跟对方谈了一会儿，然后比利就往书房走来。

“主人，有一位哈迪特先生想要见您。”比利说，他修长的剪影立在门口，宛如一尊完美的雕像。

“是谁？”他皱眉，忽然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

“他说他是uRg的员工。”比利说。

“uRg？”他放下手中的杯子：“这么晚了还来做什么？你叫他回去，就说我已经休息了。”

“可是那位先生说，这件事情很重要，一定要跟您当面谈谈。”比利将双手背在身后，语气依旧悠闲温和：“他说，是有关您以前的机器人的事情。”

“什么？”他的眼睛不觉眨了几下，脑子里飞快地联想到彩虹的事情。不久前好像有个uRg的人通知他，说彩虹似乎叛逃了，那个人后来也没有再跟他说明后续发展，而这个叫做哈迪特的，好像就是要捉拿彩虹的“猎人”。

“是这样吗？”他想了一会儿：“那你还是请他上来吧！”

比利接获命令，微微点个头，随即离开书房。他将杯子里剩余的酒喝完，站起身，整整身上的高级睡袍，走了出去。

他坐在客厅那张他所专用的沙发上，等了约莫三分钟，心里正在推算uRg的“猎人”或许是要来跟他报告有关叛逃机器人的事情，忽然就听见玄关处传来刺耳的噪音。但是玄关离客厅还有一段距离，他既看不见那里的状况，声音也听得不是很清楚。

“他们是谁？先生，我以为只有你一个人…”似乎是比利的声音。

然后传来有什么物体重重地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接着好像是大门被硬推开一样，发出金属物被扳开的声音。他吓得跳了起来，却楞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过去看看状况。

陆陆续续的脚步声逐渐向客厅的方向逼近，他听见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站起来，你这家伙。你的主人在什么地方？”

跨进客厅的有五个人，比利被一个黑发，高个子的男人粗暴地推着向前走，他衣衫，头发凌乱，好像才刚刚在地上打滚过一样。跟着他们后面的是两女一男，其中一个有着一张眼熟的脸孔。

“你们是谁？想要做什么？”他愕然地问道：“彩虹？”

“安德森先生吗？你好，我是uRg的蓝杰哈迪特。”高个子的黑发男人露出愉快的微笑：“真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你。”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把彩虹带过来做什么？”安德森说，瞪着躲在蓝杰身后的彩虹。她仍穿着他所喜爱的管家式黑色小洋装，只是变得有点残破，绑在腰上的白色小围裙也沾上了黄色的污渍。

“主人，我是来找你的，我回到你的身边了。”彩虹小小声地说，欣喜地看着她所思慕的对象。

“你是在发什么神经？”安德森脸部扭曲，目光转向蓝杰：“你的工作是要把这种脑袋烧坏的机器人抓回总公司去，谁叫你把她带过来的？”

蓝杰耸耸肩，点上一根烟：“反正顺路。”

“你们给我出去！”安德森大吼：“比利，把这些家伙给我赶出去，不然我要报警了！”

“是的，主人。”比利说。这时候安德森才注意到比利的双手皮肤有些焦黑，手背的部分还露出一些底下银灰色的金属骨架。从那烧焦味安德森终于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比利大概是基于保护主人的本能，不愿意让其他人进来，那个叫哈迪特的就用电击棒电了他一下。电量并不高，但却足以让机器人暂时丧失行动力。

“等一下，安德森先生。”七月在比利向他们走来时伸出手示意对方停住：“既然都来了，你就听听看她想说些什么，反正又不会浪费你多少时间。”

安德森将目光转向七月，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发现她也是一个机器人。安德森哼了一声：“还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一个坏掉的机器人。”

“那就请你跟她告别吧！”蓝杰说：“这家伙笨得很，因为你没跟她当面说再见，她到现在都还以为你没有要把她送回总公司。”

“我跟你说过，没什么好说的。”安德森暴躁地怒吼：“不过是一个机器人，还说什么告别不告别的，丢了就是丢了，你只要把她的电源关掉，送回总公司去销毁就好了，干嘛还要把她送过来？让我听这些机器人鬼扯，根本就是浪费时间！”

“可是主人，你说过你不会抛弃我的。”彩虹说，用充满热切的眼光看着安德森。

“或许我说过这种话，但那又怎样？我也可以反悔呀！”安德森说，镜片后的小眼睛露出不屑的表情。

“你也说过你会永远爱我，还要我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就像空气一样的存在…”

安德森不耐烦地挥挥手：“那只是一时兴起说的话，你怎么都当真了呢？难道你的程序并没有让你学会人类是很善变的吗？”

“可是…可是主人，我爱你呀！我希望可以永远在你的身边照顾你。”彩虹焦急地说道，希望传达出自己的心意。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安德森的表情忽然变得冷酷：“你说你爱我，但那不过是程序而已。就是在你的脑袋里面，叫做永恒的爱的东西，让机器人拥有更近似人类的情绪，爱自己的主人，永远对他忠诚。可是你真的认为我会笨到相信一个人工的程序是真的爱我吗？机器人只要重组程序，消去记忆，就可以重新再变成商品贩卖了。说什么爱我，动根手指头就能消除过去的一切，全部都是假的东西。”

“可是…可是为什么…”彩虹哑口无言地看着安德森冷然的脸，为什么同样一张面孔，却能呈现出全然不同的表情？

“因为我已经腻了，彩虹。这就是养机器人的好处，比养猫呀狗的方便多了，机器人听我的话，不会违抗命令，我要他有什么样的情绪，他就有什么样的反应。不会拉屎拉尿的，玩腻了直接送回去销毁就好了，资源回收还可以换点钱，也不用麻烦再去找新的饲主。”

“每个人都做这种事，不然你们uRg哪里有钱可以赚？”安德森怒目看着一脸悠闲的蓝杰：“这样够了吧？把她给我带出去，压成破铜烂铁也好，我再也不要见到她了。”

“主人，求求你，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呀！”晶莹的泪水滚落，彩虹边哭边哀求着：“就算你不相信我，我也还是爱你的，永远都不会改变。让我留在这里，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你以为没有你，我就不能生活了吗？”安德森发出刺耳的笑声：“不然我买这只比尔117号是要做什么的？”

彩虹空洞的眼看向站在一旁的比利，彷佛现在才知觉到他在这个房子里的作用。比尔117号，和她同样是赏玩型机器人，完美的外表，听话，服从，永远对主人忠诚。这是安德森的另一个玩物，就像自己一样。

“这样够了吧！”虽然个子较蓝杰矮了许多，安德森依旧挺起胸膛：“只要你尽快把这些家伙带出去，我可以不跟uRg那边说你违反规定的事情。”

蓝杰斜睨了安德森一眼，似乎原本想说些什么，但又忍耐下来没有开口。他半转过身对着彩虹：“还楞在那里作什么？该走人了。”

但彩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她直着身子，目光呆滞地看着安德森，那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却传达出一种即将崩溃的狂暴气息。“为什么你不能了解？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彩虹喃喃地念着，目光紧盯着安德森，原本美丽的脸孔呈现出空洞的阴森。她不能理解，为什么安德森的态度可以转变得这么快，不久前还温柔地对待她，现在却面目狰狞地亟欲摆脱她。

“你…你做什么？出去！快把这个疯子给我带出去！”安德森不觉后退了一步，两只手臂在面前乱挥。“不要过来！你这个疯子…”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彩虹忽然弯下身子从桌上拿了什么东西，然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他冲过来。

“啊～”安德森发出怪异的惨叫声，直觉地向后退，但是他的背后却是一片墙壁。

“彩虹！”蓝杰大叫，跳上去试图阻止彩虹的行动，但机器人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一瞬间就溜过蓝杰的身边。

出乎意料地，彩虹并没有攻击安德森，她反倒冲向了站在一旁的比利。“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彩虹手拿桌上的玻璃制烟灰缸，冲上去就往比利的头打了下去。因为冲力的关系，比利随即向后仰倒在地板上，彩虹也跟着一起扑倒，她跨坐在比利的身上，拿着烟灰缸疯狂地打着比利的头。非武装机器人的比利不懂得反击，只得任由彩虹死命地攻击。

“都是因为你，如果你不在的话…如果你不在…”她一边哭喊着，手中的烟灰缸仍重重地落在比利的脸上。机器人的脸马上就被打凹了，外层的皮肤破裂，露出里面的金属骨架，但连那骨架都被打得支离破碎。

蓝杰马上拿出电击棒，正欲上前阻止发疯的彩虹时，安迪的动作却比他更快。安迪跳上前去，抓住彩虹的双手，把她从地板上拉了起来。彩虹双手从背后被制住，一边仍不停地哭泣着，但却不再挣扎。

安德森被靠着墙，双眼突出，嘴巴张得大大的，似乎仍不敢相信刚才一瞬间在眼前发生的事情。比利躺在地上动也不动，他的脸部已经不见了，头部也被打掉了一半，露出一团凹凸不平的金属跟线圈，里头冒出些许白烟，不时还传来触电般的小小爆裂声。

“你看看你做了什么好事，”蓝杰看着比利的残骸，用一种无奈的语气说：“真是会给人添麻烦。”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她疯了…”安德森试图移动身子，但却发现双腿竟变得软弱无力，一阵颤动之后，他背靠着墙壁跌坐在地板上。

“安德森先生，”蓝杰弯下身子，看着安德森微秃的头顶说：“真是不好意思，把你的机器人给打坏了，不过没关系，明天会有一个叫温特斯的家伙跟你联络，我想公司一定会赔你一个新的机器人的。”

蓝杰说完转身对安迪说：“安迪，把这家伙抬下去吧！”

“你要一并回收吗？”安迪说，将已经变得冷静许多的彩虹交给七月照顾，然后轻松地把比利的残骸扛上肩膀。

蓝杰捡起掉落在地板上的烟灰缸，玻璃制的透明烟灰缸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损害，只是中间留下了一道裂缝，镶嵌在里头。蓝杰将原本叼在口中的烟丢进烟灰缸中撵熄，摆回桌上。“好了，我们也该走了。”

“对了，安德森先生，”蓝杰又回身看了一眼依旧坐在地上的安德森：“请你不要误会，我们公司的机器人不是每个都有暴力倾向的，但还是要请你多保重，下次如果没有代罪羔羊在你身边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

安德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坐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整座公寓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被恐惧凝结的空气，以及香烟的余味。

蓝杰看着不发一语，但眼泪已经停住的彩虹。“现在你该实现你的诺言了吧？”

她没有动作，只是坐在安德森公寓楼下的阶梯上，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看起来好像没有电力了一样，蓝杰几乎以为她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动了。

“我知道了，”过了好一会儿，彩虹才缓缓地说：“我会跟你回去的…”

她说完站起身，看着蓝杰，但那没有生气的眼睛却像仅只是对着蓝杰所在的方向而已，没有任何意义。“虽然主人这样对我，但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可以这么快就改变心意，而我却只能对他一个人忠诚呢？我觉得好痛苦，痛苦得想要死掉…”

“你是又在说什么傻话？”蓝杰不屑地哼了一声。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觉得好难过，好像这里被挖了一个大洞一样，”彩虹指指自己的胸口：“这就是悲伤了，对不对？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程序只能这样设定？为什么到了最后，我还是没有办法恨他呢？”

“彩虹，会觉得悲伤，就表示你又离人类更进一步了，虽然很痛苦，但也算是一件好事呀！”七月试图安慰她。

“永恒的爱本来就是仿真人类情感的程序，装配有这个程序的机器人很近似于人类。”彩虹用一种悲戚的语调说：“但是为什么人类总是期望我们拥有独立思考与培养情感的能力，却又不把我们当人看呢？我不明白…”

“这是人类的天性，排挤自己所不习惯，恐惧的事物，是他们最基本的防卫机制。”安迪平静地说：“在以前人类排挤与自己不同种族的人，现在因为种族间互相混血，再加上法律的严厉禁止，种族歧视几乎已经绝迹了，不过现在他们又找到了新的敌人，压迫的对象，就是机器人。”

“说得真好呀！”蓝杰听了安迪这番带点抱怨意味的发言，并没有表示任何不满，只是平淡地响应。

“彩虹，你虽然拥有培养情感的能力，可是还不能完全了解人类复杂的情绪走向，所以才不能明白你主人的反应。”七月说：“所以这并不是你的错，这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彩虹摇头，一头散乱的金发随之晃动：“我不明白，我还是希望有一天主人可以了解我的心意。可是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再看到，听到了，我真的宁愿，我从来就没有来到这里，见到主人最后一面。如果，我就这样什么也不知道，被送回工厂去销毁…”

“谢谢你们。七月，安迪，你们救了我，又让我看见另一个不同的世界。蓝杰，你虽然一直想抓我回总公司，但是你是唯一一个肯听我说话的人类。”

彩虹稍微倒退一步，露出笑容，但脸上却挂着泪：“就算人类永远不把我们当一回事，但我还是想要向主人证明，我是真的爱他的，永恒的爱真的存在…”

她说完就将手探向自己的颈背后，然后用力一扯，七月看见她的背后冒出一阵烟，传出什么东西被硬扯断的撕裂声。彩虹的眼睛一闪，机器瞳孔里的光芒忽然在瞬间浓缩成一个小小的点，接着消失不见了。彩虹的动作完全停止，她的身子硬梆梆地向后仰躺在地上。

“彩虹！”七月赶紧跳上前去，抬起彩虹的头，发现她是直接把自己的电力传输线路给拉断了，失去了电源，她的计算机也就停止运转了。

“这对机器人来说，或许也算是一种自杀吧！”安迪平淡地说。

“真是个笨蛋，”蓝杰看着躺在地上的彩虹空洞的眼睛：“只要把电线接回去，就可以复原了。机器人连生物都不是，哪有自杀不自杀的呢？”

蓝杰又点上一根烟，忽然想起安德森桌上的那个玻璃烟灰缸。拿来打比利这么多下都没有坏，可见这玩意儿还蛮结实的。

“啐，早知道把烟灰缸也带走，这样至少还有点收获。”他自言自语般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