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夜的阴影笼罩下的沙漠，闪烁着几点火光。黑暗中更显阴沈的山崖下，散布着炸弹所造成的坑洞，烧焦的，被压扁的车子，和一些机器人残缺的身体零件。较战场远一点的地方则分布着三三两两的火光，机器人们围着火堆坐着，修理自己的身体或是在战斗时被破坏的仪器。

对机器人来说，就算少了一只手臂，一只腿，甚至是下半身，只要有可用的零件，都可以修复。他们带来的零件有限，所以受伤的机器人们就将阵亡的战友们身上仍可用的零件拆下来，装在自己的身上。别人的毁灭，可以让自己继续存活下去。

因受伤而被俘虏的人类，包括布鲁诺的爱子罗贝托，都在被治疗之后，五花大绑地塞进简陋的帆布棚里。原本有人提议用罗贝托来威胁布鲁诺，逼迫机器人坟场停止追击，但这建议却被安迪一句话否决。

“布鲁诺要是肯为了自己的儿子妥协的话，他今天就不会混到机器人坟场的老大这种地位了。”

蓝杰也深感同意。布鲁诺要是有心保护儿子的话，就不会派他来这种危险地带追击一批武装机器人了。他可能也是想训练一下罗贝托的胆量与智慧，但无奈这个儿子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蓝杰小腿上的伤稍微焊接一下就好了，由于幸运地并没有伤到连接动作与感觉的神经线路，所以并无大碍。

沙漠的夜降临，炽热的沙地一下变成了冰窖，蓝杰穿上皮外套，在沙地上漫游着。稍微远离其他机器人休息处的山脚下，也有一团火光，蓝杰渐渐走近，依稀听见了有人在说话的声音。

“…别介意了，这种事情有可能会发生在任何机器人身上的。”似乎是七月的声音。蓝杰走近，看见火堆前坐着两个人影，一个是穿白衣的七月，另一个看来身材高大，虎背熊腰。

“但我还是不了解，为什么我会有这种举动。我应该…应该不能攻击人类的。”低沈，没什么情绪的声音是汉克。蓝杰认出他的声音之后，不觉停下了脚步。

“这也是程序之一呀！”

“…我不了解…”

“你想想看，机器人的程序设定虽然是规定不能攻击人类，但别忘了还有另一条但书，若是自己的主人遭受足以致命的袭击时，还是可能采取必要的行动…”七月用清脆的嗓音耐心地解释着：“你就把自己当时的行动想成是在救自己的主人吧！你看见蓝杰受到可能足以致命的攻击，而在这一刹那间，你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主人，所以就出手攻击了那个男人。”

“换句话说，你并没有违反程序，也没有违背机器人的天性，你是在救自己的主人，不是吗？”

“是这样吗？我为了救一个人类，而攻击另一个人类…”汉克似乎仍不太了解，喃喃自语着。

“你慢慢想，总有一天会懂的。”七月拍拍汉克的肩膀说。

“总有一天…”汉克原本低头沈思着，却忽然回头，迅速地站了起来，刚修好的右手手臂“啪”地一声跳出一把机关枪来，对着蓝杰站立的方向。“是谁？”

“是我，别紧张。”蓝杰站出来，让自己现身在光影下。

汉克金属色的下颚往后缩了一下，他收起手上的机关枪，却维持原来的姿势，僵硬地站在那里，看着蓝杰的眼神透露着一丝古怪。

“原来是蓝杰，”七月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沙尘：“你的脚怎么样了？”

“没事，安迪已经帮我修好了。”蓝杰说，一边慢慢走近。

“我…我想我先…你们应该有话要说…”汉克很难得地语无伦次了起来，脚步慢慢后退，眼神却在蓝杰和七月的身上飘来飘去。

“汉克，”蓝杰却出声叫住了机器人：“我想，我该跟你说…谢谢。”

简短的一句话，却让机器人僵在原地。他看着蓝杰，无情绪的黑色眼眸好像跳动了一下，汉克暂时陷入了混乱的思考状态，因为从来就没有一个人类跟他道谢过。“不，我想…不客气…”

高大的机器人逃走了，他黑色的背影仓皇离开，蓝杰想如果他是赏玩型机器人的话，或许会脸红。

“你让他觉得很混乱呢！”七月笑吟吟地说。

“他也让我觉得很混乱。”蓝杰对着汉克已隐没在黑暗中的身影说。

“别讲这些了，我肚子饿死了。”他说着蹲下来，掀开放在火堆旁一个小锅子的锅盖：“好香呀！”

“早就煮好等你过来了。”七月从地上的一个袋子里掏出干净的汤匙，递给蓝杰。

那一锅料理，充其量只是充饥用的杂碎锅而已，用一点点的米，罐头肉块，冷冻蔬菜煮成的粥。要是在平时，蓝杰大概会称其为猪饲料，连碰都不碰，不过在这种非常时期，不管煮什么都觉得香。

“你今天煮比较多。”蓝杰一边将热腾腾的粥塞进嘴里，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还得分一些给那些人吃呀！你可别都吃光了。”

“别给那些家伙吃了，他们饿上几天也不会死的。每个都吃得这么肥，还可以帮他们消耗一点脂肪。我今天累得半死，就让我多吃一点吧！”

“也对，今天蓝杰的表现让我刮目相看，所以给你一点奖励吧！”她说得像是他的上司一样。

蓝杰斜睨七月的笑脸：“是呀！真是感谢你还特地下厨。”

“反正习惯了，以前我跟安迪就常常轮流煮菜给父亲吃。他那个人很不会照顾自己，只要一做研究就是没日没夜，不睡觉也不吃饭，我们都要提醒他三餐跟休息时间才行。”

“还真是个怪人。”蓝杰从以前就听过有关泰瑞古洛夫博士的种种传闻。

“父亲一点也不怪，至少对我们来说，他是个很好的人，真正地爱着他的孩子们，无怨无悔。”七月若有所思地说：“如果今天父亲在场的话，我想他应该也会这么做吧！”

“做什么？”蓝杰已经快要把一锅粥吃完了，正用汤匙刮下底部的残余。

“像你一样，为安迪挺身而出。”

“我才没有为他挺身而出，那只是…反射动作而已。”蓝杰脸色一变，放下手中的锅子正色道。

“你也救了鲁迪。”七月似乎不相信，定定地看着蓝杰。

“那只是顺便。”

“可是你明明知道安迪是机器人，中那么一枪不会怎样的。”在火光下闪着紫色光芒的眼睛逼问着。

“我…所以我说是反射动作嘛！因为…因为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一下子就冲了出去，也没想太多…”蓝杰有些慌张地解释。这真是他今天最大的败笔，安迪就算中那一枪也不会有事，而且依机器人反应的迅速，说不定还可以躲过。他干嘛这么多事要替他档下？要不是汉克也失常的话，他现在大概无法坐在这里喝粥了。

“那是不是表示，你开始把我们当作人类看待了呢？”七月拖着腮，带笑的眼睛有一股揶揄的味道。

“没有这回事，机器就是机器。”

“嘿，七月，蓝杰，就知道你们在这里。”背后忽然冒出一个声音，两个人同时回头，发现是一身黑衣的安迪走过来，手中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

“你拿的是什么？”七月问。

“我在那些人类身上发现了这玩意儿，”安迪举起双手，两手上各拿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瓶子：“这是酒，对吧？”

“没错。”安迪一走过来，蓝杰就闻到那手中瓶子传出的阵阵酒香。这几天来都没碰酒精，出生入死之后短暂的放松，让他一闻到酒香，体内的酒虫也蠢蠢欲动了起来。

安迪将其中一瓶丢给蓝杰：“那些人带的补给品不多，但酒倒有不少。真是奇怪，明明知道在缺水的时候，酒反倒是毒药的。”

蓝杰打开瓶盖，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布鲁诺的人倒是识货，懂得喝好酒，而且知道使用保温的瓶子，这样即使在沙漠不定的气候之下，也可以保持酒的最佳质感。

蓝杰正想将瓶口靠近嘴巴时，却惊讶地看见安迪也打开另一瓶酒的瓶盖，迅速喝下一口。“你…你能喝酒？”

“为什么不能？”安迪微笑：“只是喝不醉而已。”

“既然喝不醉，那喝了又有什么用？”对蓝杰来说，喝酒是让自己用一种朦胧的姿态看世界的方法。

“尝尝味道吧！”安迪耸耸肩：“其实我会有喝酒这个功能，只是因为父亲希望有人可以陪他一起喝。他常说，一个人喝闷酒醉得比较快，两个人一起喝，原本烦闷的事情也会变得比较快乐。”

“父亲走了，也就没人陪我喝了。不过还好今天你在，一起喝吧！”安迪说着拍拍蓝杰的肩膀，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蓝杰却停止了动作，楞楞地看着安迪，这是他认识这个机器人以来，看见他最像人类的一次。安迪坐在他的身边，就像已熟识多年的朋友一样，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心灵就能相通。他恍然觉得自己回到了从前，那个年轻又疯狂的时代，和那个人一起喝酒的情景。

“我…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别人一起喝酒了。”

“为什么？”七月在一旁问道。她并没有向安迪讨酒，可能是因为泰瑞古洛夫并没有帮她设置饮酒的功能。

“温特斯也常跟我说，不要一个人喝酒，那只会越喝越闷，他还说，酒是要跟哥儿们一起喝的。”蓝杰看着手中银色的瓶子，里头琥珀色的酒液发出诱人的微光：“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只是现在哥儿们都已经不在了，我还能跟谁一起喝酒呢？”

饮下一口酒，甘甜中又带着苦涩，顺着喉头流下，形成一条烧灼的路径。夜夜买醉，是想要忘了过去，还是想要重温过去？

“蓝杰，你在月球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吧？”七月轻声说。她抱着双膝坐在沙地上，火光下的紫色眼睛显得无限温柔。

“月球，是我的故乡，我是在那里出生，长大的。但是我想，我这一辈子是再也不会回去那个地方了。”他抬头看向星空，看向遥远的，肉眼不可见的故乡。

“是因为三年前哈得利市（hadleY）那场帮派械斗大屠杀？”安迪忽然问道。

蓝杰因为这个问题，惊讶地缩了一下肩膀，但他随即想到了可能泄漏消息的来源。“是小马告诉你们的吧！”

“他只说了个大概，不是很清楚。”安迪很快就承认了：“他说，当年月球上历史最悠久的黑帮席安（Ziｏn）就是因为那次内斗引发的大屠杀而垮台的，你当时也参与了这个事件吧！”

“席安”因内斗而引发全面性的械斗，屠杀，短短三天之内在哈得利市引起一场腥风血雨，最后却是因为过渡自相残杀，可笑地以垮台解散收场。这说起来也算是月球发展史上一大社会事件，但参与其中的蓝杰，却是一生都不愿再回忆那一段日子。

“我曾经是席安里的人，这也没办法，我是在那种环境长大的，进入黑帮是住在我们那条街上的孩子们唯一的出入。在贫民窟里，小时候就学会偷拐抢骗的各种招数是常有的事，长大了就去做更大的买卖，有本事的加入黑帮，慢慢往上爬，没本事的不是坐牢，就是横死街头。这是我们那种阶级的人的命运，有时候想想，就跟你们机器人一样。”

“我有个跟我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从小就在一起干坏事，长大了也一起加入席安。黑帮里的环境是意想不到的恶劣，虽然组织严谨，规矩很多，但是为了名利跟地位，大家都不择手段要往上爬。我们是一路互相扶持走过来的，说实话，他的个性很迷糊，耳根子又软，容易冲动，生气，但是他凡事往前看的乐观个性，却又让所有人不知不觉地喜欢他。要喝酒，就要跟这种人喝，不是吗？”

又喝下一口酒，蓝杰觉得脸颊，耳朵，胸口都热了起来，他似乎比想象中还要醉，因为他竟滔滔不绝地说起三年来从没跟任何人说过的往事。

“也不知道是我真的有实力，还是运气好，不知不觉间，我竟然爬到席安里次于长老的重要地位。如果要跟狄萨特星的状况相比，我以前管的赌场，大概是机器人坟场的三倍大，而且还不只这么一个。”

“当时席安中三大重要角色，就是我，我的好友，以及一个在席安里相当资深的大哥，他可以说是我的恩师，我刚加入时就是在他的手下做事，他教了我很多事情。”蓝杰带着醉意的眼神看着远方的沙漠：“就算是有这样深厚的交情，还是避免不了残酷的内斗，人类真是奇怪，不是吗？”

“由于长老即将退休，势必要从我们三人中挑选一个当继承人，没想到却因此引发了激烈的内斗，就算不想参与，也会被卷入。”蓝杰深吸了一口气：“我想置身事外，但是却没有想到，我的恩师竟联合我的好友来攻击我，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协议的，但我敬如师长的大哥讪动他来暗杀我，而他也照做了。”

看见多年的好友拿枪对着自己的胸膛，发现他原来是暗杀事件的幕后主谋。如今重温当时的震惊与错愕，现在却只剩下麻木的感觉。还有酒精，是酒精让他暂时麻痹了回忆的痛苦，才能这样平静地叙述往事。

“我想他是以为我死了，被他杀死了。但我的运气却是的好，只是少了这一条腿，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他说着拍拍自己的义肢：“不过等我好到可以站起来的时候，却听说他已经死了的消息。”

“他确实是死了，就在他以为我已经死了之后，被当初与他协议的大哥杀死了。我本来还不相信，亲自去挖了他的坟，看见已经腐烂的尸体，才了解到他是真的离开了。他背叛了我，又被自己的同伙给背叛，真是讽刺。”

泥土的味道，尸体腐烂的气息，好像还留在自己的手上。他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暂时沉默不语。他该恨的，恨这个躺在棺材里背叛自己好友的男人，但是他却哭了，真的是伤心的哭了。

“我想我该恨他，但当时我所想到的只是，我失去了一个朋友，不，或许不只这么一个。”蓝杰微微一笑，眼里带着凄楚的笑：“他或许不是什么好东西，易怒，莽撞行事，被别人一讪动就勃然大怒而做出许多蠢事。要不是我常跟在后面帮他收拾烂摊子，他哪能在席安里爬到这样的地位？”

“但是我却恨不了这个因为利欲熏心，而舍弃有多年情感好友的男人。他是真小人，利字当头时抢得比谁都快，有麻烦时绝对溜得一乾二净，但是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感情，他是在席安那种恶劣的环境中，唯一真心喜欢我的人。”

在蓝杰冗长的叙述中，七月与安迪就像回复到机器人原有的样子一样，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听着，不发一语，脸上没有显露任何情绪。安迪有时喝一口酒，蓝色的眼睛则专注地看着蓝杰的脸。

“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只想替他报仇。别人都劝我不要去送死，但我或许是觉得自己早就已经死了，所以再死一次也无所谓吧！我视为恩师的大哥解决掉我们这边的势力之后，就与长老反目成仇，陷入了大规模的内斗中。因为两方实力相当，不得不孤注一掷，所以才会牵连得这么广，原本只是帮派中的争权为而已，却波即到无辜民众，引得警察也不得不出动了。”

“三天三夜，哈得利市被卷入街头游击战中。席安一边忙着打击敌人，又要突破警方的攻坚。后来我只知道，长老被炸死了，纪翁因为内斗严重而溃不成军，反倒被警察围剿，不得不举白旗投降。而大哥他带了几个亲近的部属，逃离哈得利市。”

蓝杰喝了一大口酒：“我找了三个月，终于在一个已经过气的殖民小城找到他。他看起来比以前落魄多了，但面对我的时候，还是那么坦然，那么从容。”

“你总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在这个世界里，你必须要举枪面对任何人，他没有迟疑，你也没有迟疑，对不对？”

蓝杰犹记得那个人对他说的话。亲近部属的尸体倒在脚边，可以嗅到死亡的气息就在不远处，但是他对蓝杰微笑，就像以前一样，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你可以东山再起的，你一向可以在最恶劣的环境里制造机会的，不是吗？为什么不反抗？”蓝杰这样问他，他却摇摇头。

“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在水牛比尔（buFFalｏbill）那里喝酒时，我跟你说过的话？”蓝杰一边说，一边又猛地喝下一口酒，热辣的酒液刺激喉部的神经：“我当然记得，他所教我的一切我都没有忘记，尤其是那一段话。”

沉默了好一会儿，七月才问：“是什么话？”

“如果有一天，你必须杀我的话，不要手软。”蓝杰低声说：“不要手软，我真的没有手软。”

“现在想起来，他讪起这场惊天动地的大乱斗，所期待的，说不定就是这个结局。”蓝杰忽然觉得全身一阵虚脱，他大剌剌地往后一倒，看着天空：“到现在回想起那时候的事情，还会觉得像是作梦一样。我是已经死了吧！我梦见的，是我的前世吗？还是我现在身在地狱里，不断梦着生前痛苦的回忆？”

沙漠的夜风带着一丝凉意，体内的酒精却让蓝杰全身发热，但就跟以前一样，喝醉了并不能让他感到快活些，只能让他能以远一点的距离看世界。痛苦并没有消失，依旧在那里瞪视着他，只是变得比较模糊不清。

感觉像是过了一分钟，也像是过了一个钟头，蓝杰听见一旁传来七月的声音。“你没有死，蓝杰，你还活得好好的，只是跟其他人一样，对自己的定位，未来感到彷徨而已。”

“你又懂什么？”他觉得很想哭，但被风吹干的眼睛里却挤不出一滴泪。

“我懂你的彷徨。”七月沈稳的声音察觉不出任何情绪：“以前的我，彷徨在生与死之间，现在的我，彷徨在人类与机器之间。”

蓝杰闻言，不禁愕然地抬头看着七月。美丽的脸孔看着远方星辰，好像陷入回忆中的完美雕像。“七月，你到底是…谁？”

“我就是我呀！”七月微微一笑，一旁的安迪也发出轻微的笑声。

“我的意思是说，你曾经是人类吧！但为什么会被做成生化人？”连颇有交情的史密斯也不知道的事情，蓝杰很想继续追问。

“很久以前，我是人类，但是现在，我不这么肯定了。”七月说：“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是从闭上眼睛到再度张开眼睛，却像是一瞬间一样。”

“那时候我因为一场严重车祸，而导致全身瘫痪，以植物人般的状态拖了六个月，终于被宣告不治，即将脑死。”七月平静的语气像是在说的别人的事情一样，“可是有一个医生，我们在我出车祸前就认识了，他非常爱我，不希望我就这样死去。所以他偷偷将我的身体冷冻起来，他想自己拚命钻研医术，总有一天会发现新的治越我的方法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蓝杰重新坐了起来，看着七月。

“大概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那是冷冻绝症病人还是非法的时代。”七月歪着头想了想：“我就这样被冷冻起来，十年，二十年过去了，但是他始终没有找出治越我的方法，直到他死了为止都是一样。我就这样被人遗忘了，被放在一个隐密的冰柜里，直到父亲想起我的存在。”

“等一下，那那个人是谁？冷冻你的那个人。”

“他是父亲的曾祖父。”七月微微一笑：“父亲的家族代代都会出个医生什么的，不过后来的人几乎都忘了他们的祖先曾经把一个濒死的女人给冷冻起来，即使是到了足以治越我的病情的时代。”

“那个时候，父亲正为了安迪和永恒的爱的事情而苦恼，忽然想起他老家里就有一个活生生的实验品。”从七月轻松的语气，实在听不出她所说的实验品就是她自己：“父亲可能是想，如果可以将人脑与机器结合的话，或许感情机制的问题就可以得到解答了。他把我的身体运来这个星球，发现因为被冷冻过久，加上当时的技术又不佳，所以大部分的身体，器官都已经败坏，不堪使用了，唯一剩下的，只有这个脑子，但也不是全部都可以使用。总之，父亲想办法将剩余的脑与计算机，机器结合，才造就了现在的我。”

机器的身体，人类的脑，她是有史以来被改造最彻底的生化人。

“可是史密斯说，这次实验也失败了。”

“是失败了，现在的我，跟个机器没什么两样。”七月的表情变得有些恍惚：“虽然记得以前的事情，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情感的表达，语言的沟通，但是那感觉就像是看着另一个人的一生一样，没有办法体会到情绪。就算是拥有部分人类的脑，我也不再像以前的我了。”

“所以，现在的我是什么呢？是一个藉科学之力复活的怪物，还是只是某人思念的遗产？总感觉自己像是睁着眼睛在作梦一样，时间失去了作用，生命也变得没有意义了。”

“但是父亲总是对我们说，不要管过去曾经是什么，只要作现在的自己就好了，有一天我们也可以理解什么事情感的。”七月又恢复以往轻松的表情说。

“虽然知道，但却无法感受到。”安迪轻声说：“机器人的忠诚，情感是人造的，所以我们的一切反应都是依照人类的情绪去对应，但事实上，机器人的情感发展却是有自己的路线。这就是父亲努力的目标，培养属于机器人自己的情感机制，他希望总有一天，我们对他的爱会是发自真心的。”

史密斯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不只物种会进化，机器也会进化。“那恐怕要等到人类灭亡那一天吧！”蓝杰悄声说道。

“那也没关系，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安迪笑笑，又再喝下一口酒。

“人类创造出机器人，只是为了寻求自私的方便而已，哪是要你们去追求自己的未来呢？”蓝杰感觉到一股闷闷的昏眩感往脑门上冲，说出来的话有点像孩子气的辩解。

“六亿五千万年前，地球上第一个有机生命体，也是在海洋中偶然诞生的。还是你相信以前的人说的，是一个叫做耶和华的家伙一时高兴就依自己的形象塑造出泥人来？”安迪笑说：“不管你相信哪一个，生命的偶然性与随机性，都不是人脑或是计算机可以预测出来的。”

“机器人应该寻求的是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就像你们人类一样，发展文明五，六千年，但现在还不是众说纷纭，没有定论？”七月接着说：“计算机既然被赋予了思考能力，那么他也会彷徨，会疑惑，可以选择自己的路，人类也是一样，你懂吗？”

蓝杰哼了一声，灌下最后一口酒，感觉视线变得模糊许多，然后像是有一股力量拉着他沉重的身体，不断向下沈沦一样，他的身体再度向后仰躺在沙地上。“笨蛋，我怎么会懂？我一辈子都不会懂的。”

沙地上肢体呈现大字形的男人发出带着酒味的鼾声，身边的两个人不禁相视一笑。

在炎热太阳的照耀下，蓝杰感觉自己的宿醉更严重了。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头晕目眩，随着车子的颠簸，不时感到胃部涌现翻腾的感觉。这时真是羡慕永远也不会醉的安迪，还能如此精神抖擞地走在沙地上。

一大早蓝杰就被七月给挖了起来，发现大家已经重整行装，准备出发了。罗贝托等人被安置在山崖下一处简陋的帐棚里，留下足以维持基本需求的水及食品。原本意气风发的罗贝托已经变得气息奄奄，连蓝杰等人最后来看他，也不愿意说一句话了。

“把他们就这样丢在这里，没问题吗？”看他们一副沮丧的样子，蓝杰不禁问了。

“没问题的，后面的追兵应该很快就可以找到他们的，不是吗？”安迪说：“留下来的东西足以让他们撑上三天左右，只要大家好好相处，就不会出事。”

安迪说着踢了踢一串炼着五个人的脚踝的铁链，最后说的那句“好好相处”彷佛一种讽刺。每个人都别过脸，不愿表示意见。

“安迪，该走了，大家都在外面等。”此时七月探进头来说。

残余的机器人队伍再度出发，蓝杰仔细数过，目前剩下的机器人已不到三十人了，武装机器人更是少得可怜，加上安迪也仅八人。开着残余的两辆吉普车，继续往沙漠的深处前进。

但最明显的改变并不是人数，而是所有机器人对待蓝杰的态度。刚开始的时候，他们知道蓝杰是uRg的“猎人”，因此对他多半有所畏惧，一些非武装机器人则显现出面对人类时惯有的卑躬屈膝。但自从昨天那一场战役之后，大家似乎都变得不太一样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跟七月交谈的影响，汉克开始有意无意地在蓝杰身边巡回着，好像真的在保护他。而鲁迪更是夸张了，在他的下半身用被毁坏的机器人修好之后，就亦步亦趋地跟在蓝杰的身边，彷佛他是新任的主人一样，一下问要不要茶水，一下想帮蓝杰按摩以去除宿醉带来的疲劳。鲁迪一整个上午就这样不停在蓝杰的耳边聒噪着种种事情，包括他以前的主人是如何对待他的，来到机器人坟场之前的经历，及他最喜爱的生物学等等，蓝杰忍不住将包裹住头部的白布拉紧一点，希望这样可以阻绝鲁迪的喋喋不休。

“蓝杰先生，你去过地球，一定看过真正的海吧？”鲁迪说：“我从来就没有看过呢？我是在月球出生的，后来去过火星，环土星带殖民地，但是那些星球上都没有真正的海洋，都是人造的。我真的很想知道真的海是什么样子，蓝杰先生，地球的海里面，真的有身体长长的，会发出电的生物吗？还有我以前在书上看过…”

“鲁迪，”蓝杰忍不住要打断他的话：“鲁迪，你听我说…”

“蓝杰先生，怎么了？你想喝杯水吗？”鲁迪红色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

“不，该死，我一点也不想喝水！”蓝杰的嗓门不自觉地大了起来：“我是想说你可不可以安静一点？我的头快痛死了。”

“你头痛吗？”鲁迪的红眼睛似乎闪现出一丝光亮：“我刚刚就跟你说了，我有带治头痛的万灵丹，你要不要吃一颗？”

“我不想吃药，鲁迪。”蓝杰皱眉：“你只要闭嘴就好了，求求你。”

“蓝杰先生，不要这样说嘛！我不习惯人类求我，我会觉得很奇怪，好像我没有克尽职责一样。”这回鲁迪歪着头，两手交握着，看起来一副真的很为难的样子。

“鲁迪，你有没有想过，你会被以前的主人抛弃，不仅只是因为你太喜欢研究生物学了？”蓝杰叹了一口气。

“不是因为这样吗？”鲁迪傻楞楞地说。

蓝杰两手一摊，真的决定放弃了。鲁迪倾身向前，好像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忽然行驶中的吉普车突然停了下来，无预警的蓝杰身子不禁向前一倒，差点撞倒前面的驾驶员。

“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前面的人忽然停了下来…”

蓝杰跳下车，往前走，发现大家都停了下来，看着往右前方走去的安迪与七月。仔细一看，发现他们正走向摊在地上的一团东西，远远的，看不是很清楚，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

蓝杰也跟了上去，后面的机器人们迟疑了一下，然后汉克也跟过去。越走近，蓝杰发现倒在地上的，是一团白色的布，四周还散着几个箱子，七月与安迪蹲在那一团东西的旁边，伸手触摸。

蓝杰走近，看见他们将那一团白布掀开，赫然发现底下躺着一个人，一个男人，而且是人类。

“他是谁？怎么会倒在这种地方？”蓝杰忍不住问。

男人大约三十岁左右，淡棕色的短发纠结，脸上布满沙尘，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看来好像在沙漠中吃了不少苦头。

“有水吗？”安迪淡淡地问道。

蓝杰将身边带着的一瓶水递给安迪，安迪倒出一点水，沾湿男人的唇。男人眉头一皱，发出细微的呻吟。

“是他吗？”七月忽然问了。

“我想是他没错。”安迪说。

两人专注地看着昏迷不醒的男人，彷佛在确认着什么。

“安迪…”

“汉克，请你跟大家说一下，我们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好吗？”安迪忽然抬头对汉克说。

“好的。”汉克说，眼里闪露出一抹怀疑的神色，但随即转身回去告知他的同胞们。

“他是谁？”蓝杰又问了一次，下定决心这次绝对不再让他们打混过去了。

“我们在等的人。”七月说，抬头对蓝杰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