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强大的力量向他冲撞过来，同时夹带着强烈的热流，像要淹没他一样，随着这股气势，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向上飞了起来。什么时候落地的不知道，只知道四周的景色不停地翻转着，眼前一片天昏地暗，脑子暂时停止运转，当眼前那一片密密麻麻的黑逐渐退散开来时，他了解到自己趴倒在地上。

耳鸣充斥脑海，那令人头痛的嗡嗡声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止一样，但是痛的感觉让它停止了，因为感觉到全身上下强烈的疼痛，反倒让他的意识清醒过来。勉强撑起身子，翻个身，看见火，一团火在他的面前燃烧。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很痛，非常痛，他发现自己的左腿从膝盖以下一片血肉模糊。

有一只手掉在他的旁边，不知道是谁的，附在手臂上的衣物被烧得焦黑。如果他当时多迟疑一下的话，可能也会变成这个样子。他痛得再也爬不动了，趴在地上喘着气，好想就这样闭上眼睛，沈睡下去，或许就不会再痛了。

那一双脚接近他时，甚至没有感觉，他抬头，看见那个人的脸。在一刹那一间，他的心中还充满了惊喜，以为他是来帮助他的，但是在下一刻，他却察觉到了对方脸上异常的冰冷与愤怒，感觉像是被一桶冰水泼了一身一样，他茫然地看着那个人。

“你还没死？”

他明白了，这么短短的一句话，他就明白了。他太了解眼前的这个人了，总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不会拐弯抹角，就连背叛的时候也是，他绝不会昧着良心背对着自己即将要背叛的人。

“是他要你这么做的？为什么？”用尽全身剩余的力气，他问道。

“你不知道，我恨你就像爱你一样多吗？”他冷笑：“我爱你，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唯一一个不会因为我的软弱，愚昧而看不起我的人。但是我也恨你，你总是让我觉得没有你我一定活不下去，我会有现在的地位，全部都是你赐给我的。”

他冷漠的脸忽然崩解了，破碎成一片一片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彷佛要说出刚才那一番话来，对他来说有多么不容易。“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因为…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呀！”忍住身体各处的疼痛，呐喊出心声。

他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一手捧着腹部，一手支着额头，全身不停地颤抖着。良久，他渐渐冷静了下来，脸上破碎的表情恢复为原来的冷漠。看着倒在地上的人，支离破碎的声音与他脸上的平静毫不相称：“是朋友吗？那么，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自己走下去呢？”

举起手，黑色的杀人凶器对着倒在地上，毫无反抗能力的人。

一瞬间，他看见对方的脸上同时呈现出多疑，愤恨，怜悯，悲哀，心痛的情绪。黑色的枪口冒出红色的火花，又是一阵撞击。

猛地张开眼睛，黑色的漩涡在眼前一圈又一圈地扩大，感觉到自己汗湿的脸颊与背脊，浑身战栗地躺在僵硬的地板上，地底传来阵阵寒冷，耳边是风的呼啸。

蓝杰坐起身子，以手臂擦拭脸上的汗水。又作梦了，大概是因为前天晚上酒醉时对七月和安迪吐露过去的事情的影响，让他又想起往事。原来他没有忘记，回忆一直深埋在心底，却被刻意压抑了。

坐在小小的帐棚中，沙漠的冷风从细缝中钻进来，吹干了身上的汗，却也让他冷得发抖。蓝杰变得毫无睡意，他穿上外衣，爬出帐棚。

鲁迪坐在外面，他屈着膝，双手捧着那只他冒死救下来的“鸟”。

“蓝杰先生，你怎么了？睡醒了吗？”鲁迪正想站起来，却被蓝杰一手压了回去。

“没事，我只是想出来走走。”他说着掏出烟点上，一面看着鲁迪手中的小鸟。全身布满麟甲，长相怪异的生物已经过治疗，断掉的翅膀被仔细地缠上纱布，现在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鲁迪的手掌心里，头舒服地枕着手指，看来似乎是睡着了。

“小毕已经没事了，你看。”鲁迪像是献宝一样举高双手，好让蓝杰看得清楚一点。

“小毕？”他是什么时候帮这家伙取名字的？

“对了，蓝杰先生，我刚刚听他们说，那个人已经醒了。”

“他醒了吗？”蓝杰看向左前方，沙地上矗立着小小的帐棚，里面隐隐透出灯光。“有听说他是什么人吗？”

鲁迪摇摇头：“不知道，但我想七月跟安迪正在跟他说话。”

蓝杰将丢在沙地上的烟蒂采熄，走向帐棚。他被下午时七月的一句话勾起了好奇心，他们在等的，就是这个人？但是为什么？

他走到帐棚前，听见里面传来细细的交谈声。“七月，安迪，是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我们正在等你。”传来安迪的声音。

蓝杰一边对安迪的话感到不解，一边掀开帐棚走了进去。面对着入口的帐棚深处，坐了一个男人。他盘腿坐在地上，全身用沾染了灰尘的毛毯裹了起来，男人抬头看着蓝杰，露出一个在初识者的脸上常见的腼腆的微笑。比起下午他昏倒在沙地上的样子，男人的脸色是好多了，但嘴角的笑容依旧显得疲累，灰色的眼睛也有些昏昏欲睡。而戴上细金边眼镜的他，看起来多了一副书卷气。

七月和安迪面对着男人坐着，蓝杰在安迪的旁边一坐下，安迪就开口了。“蓝杰，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戴伦维根斯坦（daRRenＷeiTTgensTein）。”

“维根斯坦？”蓝杰小声地覆述了一遍，好像曾经听过这个名字的感觉。

基于礼貌，蓝杰对他伸出手：“初次见面，我是蓝杰哈迪特。”

“你好。”维根斯坦微笑地与蓝杰握手。他的手很大，很有力，不过皮肤却很细致，看来不是做粗活的人。

“你们，早就认识了？”蓝杰打算单刀直入。

“可以这么说，不过，今天倒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维根斯坦语气保守地说。

“那你们到底是来这个鬼地方做什么的？这下可以告诉我了吧？”

“别激动，蓝杰。”七月微笑：“让我再一次说明戴伦的身份好了。戴伦的职业，是人工智能研发管理工程师。你大概是觉得他的姓蛮耳熟的吧！我想是因为戴伦的父亲，就是葛拉翰维根斯坦。”

“是那个葛拉翰维根斯坦（gRahaMＷeiTTgensTein）吗？”蓝杰惊讶得张大嘴巴，楞楞地看着对面脸上挂着微笑的男子。

“没错，就是那个跟父亲齐名，公认的人工智能先驱，维根斯坦博士。”安迪补充道。

“可是…可是我听说，维根斯坦博士跟泰瑞古洛夫博士因为研究理念不合，所以是老死不相往来。”因为研究的领域，观念不一样，造成这两位天才从来就没有见过面，说过话，因此总有人传说两个人之间有心结存在，不过关于这一点，双方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以前确实是这样，”维根斯坦说：“但是在十年前我父亲退休，泰瑞古洛夫博士退隐之后，情况就改变了。”

“确实父亲跟泰瑞古洛夫博士研究的领域有差别，我父亲是专门研究大型超级计算机的人工智能，而泰瑞古洛夫博士则是研究机动型机器人的人工智能。在父亲的观念里，计算机是用来服务人类的，所以只要有足够的数据搜集，分析，整合能力，并听从人类的命令行事，一切思维，行动模式完全为人类着想，就是完美的计算机，并不需要感情这种非理性的东西。光是这一点，就跟泰瑞古洛夫博士很不一样了。”

维根斯坦低沈的嗓音详细说明：“在十五年前，泰瑞古洛夫博士发展出永恒的爱的程序时，我父亲还很不屑一顾。不过自从一次意外的发现之后，就让他对于这一点彻底改观了。”

摆在四人中间的灯光映照着维根斯坦的脸，看来忧郁而阴沈。“哈迪特先生，你该知道，现在几乎所有的管理机构，都是利用计算机来管理作业的吧！”

“这个我当然知道。”

“我父亲所做出来的超级计算机，大部分都是这种计算机。拥有强大的数据演算能力，足以管理一个国家，甚至是一个星球上所有流通信息，并加以筛选，过滤，最后才流到一般人民的手中。”

“你的意思是说，所有的信息其实最先都会经过这些超级计算机，经过他们的判断之后才可以放行？”蓝杰有些惊愕，他倒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情。

“没错，这可不是什么阴谋论，说什么平民百姓所知道的信息是经过某些特定人士筛检过的。事实上，这些超级计算机的其中一个重要功能，就是这个目的，只让人们知道他们该知道的事情。”

“可是这么做并不公平呀！那些政客常在高喊民主自由的，光是这一点他们就自打嘴巴了。”

维根斯坦微笑，让他苍白的脸看来有点孩子气：“但是你要知道，自从廿一世纪初网络世代来临之后，在这个世界上流通的信息到底有多少？只要随便按一个键，一则信息就可以传送到全宇宙任何一个角落，但是在这其中也包括了许多粗糙不堪的东西，不实的，夸大的，诽谤的，甚至是致命的，丑陋的信息，如果让这些东西通通流到一般人的眼前，会发生什么事情？”

“人类是盲从的，主观的，而管理机构的人最不希望见到的，就是人们因为一则小小的信息，而毁了他们辛苦建立起来的根基。”

“别把人类想得这么糟，他们懂得判断…”蓝杰试图反唇相讥，却随即被维根斯坦打断。

“一个人，两个人可以保有理性的判断能力，但如果是一群人呢？”维根斯坦继续说：“想想这个星球的状况吧！现在的殖民政府想要独立，准备要跟殖民地邦联打仗。但是你问这个星球上的人民，他们要不要打仗？想不想独立？”

“其实他们一点都不想，在这里的生活已经够辛苦了，哪里还有心思去想到独立这种玩意儿？更何况打仗要花钱，也可能会失去性命，可是殖民地政府却让他们相信这一丈非打不可。因为政府告诉人民，唯有独立，才不会受到剥削，他们辛苦采来的矿可以卖得更高的价钱，这个星球的发展才有前途。”

“但是事实上，少了殖民地邦联的中介，他们反倒更难找到买主，很可能会发生独立之后，所采的矿一点都卖不出去的情形。以前也曾经发生过这种事，不是吗？”维根斯坦的语气依旧保持平和：“但是他们不知道，因为信息被阻断了，他们不被允许知道。”

“一个谎言，被众人所相信的时候，就会变成事实了。”安迪忽然说。

“难道我们就是生活在这种谎言之下吗？”蓝杰还是觉得不敢相信。

“如果是在平时，说这种谎言也是无可厚非，毕竟管理机构这么做的立意也是为人民着想。因为有他们的把关，筛选，人们才可以过这么平和的生活。”维根斯坦说：“不过当这些家伙罔顾人们的性命时，就不是袖手旁观的时候了。”

“你来这里的目的，还有他们两个，难道就是因为…”

“大约在五年前，我父亲因为管理维修的关系，从地球上联机到了这个星球的超级计算机上。”面对蓝杰讶异的眼神，维根斯坦点头：“没错，这个星球上的超级计算机，也是我父亲的作品。他把她叫做玫瑰。”

“玫瑰…”他想起来了，不久之前，七月好像也跟他说过什么玫瑰的，难道所指的就是这部计算机？

“玫瑰就像父亲所制造的所有计算机一样，庞大，快速，顺从，只为人类服务。父亲偶然想起似乎很久没有为玫瑰做维修检查了，便从地球上联机，与玫瑰有了接触。”

“当时父亲退休已经有五年了，所以有点无所事事，不知为什么心血来潮，忽然想看看玫瑰的数据库，结果这么一看，却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什么事实？”

“这个星球上，没有水，对不对？”维根斯坦忽然转移话题，让蓝杰一头雾水。

“是吧！他们不是这么说的吗？”蓝杰还记得初来这个星球时，机场的警卫主管康诺说过，迪萨特星因为缺水，所有水资源都是从外地进口，他还看见卸货处运出一批批的水来。

“但是你确定吗？你看到了吗？”

或许是受到刚才的话题的影响，蓝杰总觉得维根斯坦的眼神怪怪的，带着一种捉狭情绪，该不会也是信息的流通被阻断了？“这我可不知道，但我确实看到他们从机场运水进来。”

“其实，这个星球有水的。”七月忽然说：“只是除了少数关系者之外，没有人知道而已。”

“什么？”蓝杰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大到几乎要冲破小帐棚的顶。

“迪萨特星在初开发的时候，就曾经以宇宙中的卫星测试过，当时的科学家判断，这个星球的地层底下，很可能有水资源的存在。你也知道，行星运行的轨道会改变，这一千年迪萨特星可能因为过于接近旁边的两个太阳，导致整个星球变得十分干燥，但是或许在一千年前，当他远离太阳时，这个星球上的气候较温和，也是有水的。”维根斯坦解释道。

“根据玫瑰里面的数据显示，在人类到迪萨特星初开发的时候，殖民政府就已经着手进行寻找水源的工作。他们曾经派出两百辆以上的探测机器，几乎走遍整个星球，但却始终一无所获，直到七年前。”

“殖民政府总共找到五处水源，我记得其中一个好像就在玫瑰附近。”维根斯坦似乎是在念着玫瑰理记录得一切数据：“接着他们秘密地进行开挖，然后建造地下水库，再以大型水管将水接出来，开挖出来的水，每年大约有五千万吨左右，勉强足以供应这星球上的人使用了。”

“但是，既然每年可以挖出这么多水来，为什么还要从外地输入？”蓝杰一问出口，就觉得这个问句是多余的。

看见蓝杰欲言又止的表情，安迪不禁微微一笑：“我想大家也知道，不就是为了钱？从外地进口的水，要比从本地开采的水的价钱高了数倍。我想刚开始时，殖民政府让本地产的水以进口水的高价卖出，是因为想让以前开采，建造水库跟水管的费用回本吧！但到了后来却变质了，尤其是最近他们又急需要钱，更不会想放过这个赚钱的好机会。”

“那，这件事跟玫瑰又有什么关系？”

维根斯坦有些忧郁地看了蓝杰一眼：“因为我父亲发现，提出这个建议的，正是玫瑰。”

“建议？你是说，计算机提出这个建议，然后也被执政者接受了？”蓝杰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维根斯坦。

“在现在这个时代，人类已经越来越依赖计算机了。现在的人几乎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等计算机将数据整合，处理好，甚至提出解决方案，再从其中挑选出自己最满意的下决定就好了。这个星球的殖民政府也是，他们只是就玫瑰所提出的数个不同方案，来选择而已。”

“可是你不是说，像玫瑰这种计算机是为人类服务的，既然是这样，又怎么会做出这种无视人民生活状态的建议呢？”

“对玫瑰来说，她的使命，就是让当时已濒临破产边缘的殖民政府继续营运下去。”维根斯坦黯然地说：“这就是死硬的程序设定的结果，完全的理性，只遵照命令行事，而没有顾虑到当事者的感受。”

“在七年前，这个决定或许是正确的，毕竟这笔钱也暂时救济了殖民政府困窘的经济状况，但是现在却已经不一样了，他们是为了战争而在聚财，罔顾人民的利益，只是为了逞一己之私。”

“这么说来，维根斯坦博士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跟泰瑞古洛夫博士接头的吗？”蓝杰渐渐了解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维根斯坦点头：“我父亲得知泰瑞古洛夫博士刚好就隐居在迪萨特星上，就与他联络，跟他商量这件事情。”

“这两个人在同一个业界奉献了四十年的光阴，从来没有说过话，没想到初次见面竟意外地合契。”七月说：“有些事情，真的是说不准的，不是吗？”

“我父亲开始觉得自己当初的想法是有缺陷的，即使是计算机，也不该完全只有理性，应该要能理解人类的情绪，感受，讲句老话，就是具有人情味吧！”维根斯坦恢复了刚才爽朗的表情说道。

“而我父亲在经过我们的实验失败之后，也开始觉得，不应该把这么多的情绪一次塞给计算机，并去期盼他马上就可以学会，甚至感受到人类的感情。”安迪说。

“所以，从两年前开始，他们就着手研究更好的人工智能情感控管系统。”七月接着说：“新的系统跳脱出原本永恒的爱使用安德烈过去记忆的模式，更能理解人类的情绪，但是和以前比较起来具有更强的学习功能，而不像以前只是一味地附和着人类的反应而已，甚至，他们可以自己选择，从只能服务人类的程序中解放出来…”

“这怎么可以？”蓝杰急急打断七月的话：“计算机本来就是造来为人类服务的，如果新程序真的照你们说的那样的话，那么全宇宙中成千成百的机器人不就要发动革命叛变，与人类作战了？”

“那倒不一定，毕竟在机器人原始程序中，不能任意攻击人类的规定依然存在。”身为人类代表的维根斯坦回答：“新程序只是给了他们选择的机会，可以自由，也可以继续为人类服务。”

“谁会选择继续服务人类？”蓝杰瞪着维根斯坦，不相信同样身为人类的他竟帮机器人说话。

“你忘了彩虹吗？”七月柔声说：“她这么爱她的主人，如果可以恢复过去记忆的话，说不定她还是会选择为人类服务呢！”

他倒真忘了有这么个家伙，就是为了她，才害蓝杰淌这个浑水的。“总之，我无法理解你们的想法，解放这些机器人到底有什么用？对他们来说可能只是招来更多的困境跟不愉快而已。”

一定会有很多人类反对的，他们一直都惧怕体力强大，又几乎打不死的人工智能有一天会抢夺人类的地位，现在计算机不仅有了情感，也有了选择权，说不定会招致人类非理性的大量销毁机器人。

“不解放机器人，就无法解放人类。”维根斯坦摇摇头说：“机器人有了情感，却只是受到不平等的压抑，会引发什么？怨恨，这种情绪人类有，计算机也会产生。再这样下去，会出现更多情绪失常的人工智能，到时候发生的惨剧会更多。”

瞬间蓝杰又想起了彩虹，她崩溃时暴怒的意外表现，与脸上充满怨恨的表情，让她在那一刻，宛如活生生的人类一样。或许那是她短暂的一生中，最接近人类的一刻吧！

“我本身接续父亲的工作，这几年来也积极在研究新型态的人工智能，让我体认到，人类实在是太过依赖计算机了。”维根斯坦推推眼镜说：“只要动根手指头，就会自动帮你做得好好的，不管计算机究竟提出什么建议，都照常接受。再这样下去，人类会不如计算机。”

他看着蓝杰：“或许你会想，我身为人类，为什么还要帮助机器人？其实是因为我已经发现，全盘将生活中的一切都交给计算机处理的人类，只要被抽离周遭便利的一切，就会无法生存下去。我所帮助的不只是机器人，也是我们自己呀！”

“这么说来，”蓝杰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新的程序似乎已经完成了，是不是？”

维根斯坦坦承不讳地点头：“我父亲约在一年前去世，所以由我接续他的工作，终于赶在泰瑞古洛夫博士的身体状况恶化之前完成了。”

“父亲死前一个月，新程序就已经大致完成了，接下来的作业与测试是由我们跟戴伦一起进行的。程序分为两个部分，维根斯坦博士负责与玫瑰相似的计算机的系统，父亲则负责机器人的系统。”安迪补充说道：“但我们知道父亲一去世，uRg的人就一定会趁机搜刮父亲的研究成果，所以就与戴伦约定好，将两个程序分别带着，等状况比较稳定之后，再过来迪萨特星与我们会合。”

“看来你们这些嚣张的行为，其实也是为了转移焦点吧！为了不让殖民政府知道你们的目的…”蓝杰沈思了一会儿：“等一下，那我跟彩虹那一天在机场遇到你们，是因为要来接他吗？”

七月点头：“原本戴伦是预定那一天到迪萨特星的，但是因为临时有事情耽搁了，所以我们才扑了个空，但却意外遇到你跟彩虹。后来因为我们的行为在机场引起太大的骚动了，所以才改叫戴伦直接到父亲的住处与我们会合。”

维根斯坦摸着头发笑了笑：“可是没想到殖民政府已经有了警觉心，我一下机就发现有人在跟踪我，所以我不敢到博士的住处去，只好直接就这样走到沙漠里，然后就…”

“遇难了？”蓝杰接了下去。

“真丢脸。”维根斯坦露出羞涩的笑容：“人类还是得学着怎么自己生存下去，不是吗？”

“那么，现在你们要怎么做？”

“想办法替玫瑰换上新程序。”安迪回答。

“可是，你们既然可以跟玫瑰联机…”

“那只是联机而已，没办法更改程序。”维根斯坦说：“我父亲为玫瑰设计的防火墙非常强大，因为她必须统筹一个星球的信息，为了避免不不法人士侵入，滥用，所以光是利用计算机联机是没办法改变程序的，唯有直接进入玫瑰的主机，将新程序灌入才行。”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必须侵入玫瑰的领域中了…”蓝杰低下头，他知道玫瑰既是统筹这个星球的主要计算机，四周一定会设下不少防卫机制，以他们这么少的人力，要怎么闯关？

“蓝杰，你说我们，是什么意思？”七月睁大眼睛看着蓝杰：“难道你也要一起去吗？”

蓝杰抬起头，不悦地瞥了七月一眼：“都已经跟你们到这种地步了，不去怎么行呢？”

“玫瑰之所以会建在那个地方，是因为殖民政府刚刚到达迪萨特星时，就是从这一代开始发展的。”

蓝杰和维根斯坦肩并肩坐在吉普车上，在沙尘的猛烈吹拂中，与车子的震荡下，一边谈论着迪萨特星初发展的历史。

“那后来为什么废弃了，迁移到伊市？”

“据说是因为发现附近的矿脉很快就开采殆尽，所以渐渐往四周发展，寻找其余的矿脉，而这个最先建立起来的都市反倒逐渐被弃置。其后大家找到了更适合居住，采矿的地点，所以就逐渐搬离。已经完成的玫瑰很难移动，不过没有关系，超级计算机可以与全星球各地联机，并不妨碍作业。更何况，这么做对殖民政府来说可能还比较安全。”

“为什么？”蓝杰问。

“纵理全星球事物的计算机绝对需要严密保护，万一被敌人入侵，破坏，就算只是一点点损伤都足以影响作业情况，所以对殖民政府而言，他们宁愿玫瑰处在不为人知的地点，对他们的伤害也会比较小。”维根斯坦解释道。

“不过，还是别小看这座孤立在沙漠中的堡垒。”坐在车子前座的七月回头说：“堡垒的四周布有自动化防卫机制，甚至还有地对空的反飞弹配备，而且玫瑰可依自己的判断，决定是否攻击靠近超过十公尺以上的入侵者。”

“那我们要怎么突破防线？维根斯坦，如果是你的话…”

蓝杰的话还没说完，维根斯坦就摇摇头：“行不通的，就算是我父亲本人来，她也不会轻易让我们进入的，唯有持有密码的特定人士才获准通行。”

“但最重要的问题不是在这里，蓝杰。”开车的安迪说了：“问题不是在那十公尺，依现在的状况，我们恐怕连一百公尺都接近不了。”

不用安迪说，蓝杰自己也感觉到了危机的警告。殖民政府的人也不是笨蛋，他们会监测安迪一行人的行动，大概也猜出了他们的目的地了。如同安迪说的，该担心的不是玫瑰，而是殖民政府派出的，满布在堡垒之前守卫的武装部队。

眼前黄澄澄的沙地上，忽然出现了一处陷落地带，黄色岩石的山谷像是大地的裂缝一样，呈V字形不断地形前方延伸，扩展开来。车子逐渐驶近了，终于可以看见，在那峡谷的深处，矗立着一座黑色的塔，在一片黄色的世界像是路标，但黑色的外表也像禁忌的标志，闲人勿近！

在后方，绵延出去的沙漠则约略看得见过往人类在这里生活过的遗迹。废弃的建筑物被黄沙淹没，只露出残缺的一小部分，彷佛被拖入流沙中的人一样，不同地伸长手臂，期待有人可以拉他一把。

在离峡谷入口约五百公尺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因为他们已经无法再前进了，从山丘之后隐约可以看见，有大批军队镇压在入口处，准备攻击所有意图入侵的敌人。

安迪从驾驶座上站了起来，往前方望了一眼。他表情凝重地转过身来，用所有的人都足以听得清楚的音量说：“大家照席德的命令散开！他们知道我们来了。”

席德随即跳出来指挥，将队伍分成三组，带着各种武器及补给品往三个方向散开。附近正好有许多遮掩的沙丘与不大不小的岩山，蓝杰，维根斯坦，安迪，七月是其中人数最少的一组，四个人弃车向面对着峡谷正入口处的一块大岩石背后。

如同安迪说的，对方早已察觉到他们接近的事实了，几乎在他们准备散开行动的同时，部属在最前方的一排武装机器人就出动了。这些武装机器人并非类人类外表，金属的骨架，有些下半身是如同坦克般的履带。每一只的配备都足以毁灭一整团人类军队，而这些并未装设“永恒的爱”程序的终极武器就这样缓缓走向一群残兵。

一路上维根斯坦都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的计算机，一来到掩蔽物之后，他随即被靠着岩石在沙地上坐下来，打开计算机，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打了起来。

“到底打算怎么办？”蓝杰从言时候面偷窥着状况，机器人部队已经越走越近了。

“等，现在只能尽量拖延时间。”安迪说，一边扛起肩上巨型的武器。

话才刚说完，前方忽然发出一声巨响。蓝杰瞥见那些武装机器人同时开火，手臂上的大炮口发出阵阵火花。“碰！碰！碰！”数声，猛烈的爆炸让整个大地都像在震动一样，原本攀附在岩石后的蓝杰因为受到冲击，身体整个飞起，向后倒在沙地上。

沙尘蒙蔽了他的眼睛，只感觉有人拉了他的手臂一把，拖着他的身子到遮蔽物之后。“蓝杰，你没事吧？”

是七月，而安迪在一旁不停地以武器发出攻击。一看就知道他们处于劣势，武装机器人不懂得恐惧，即使面对再猛烈的攻击，也只会依照主人的命令继续前进。前一排人倒下了，后一排继续递补上来，那景象如同恶梦一般，拥有强大武装的机器人如潮水向他们蜂拥而来。

作为遮蔽物的岩石被轰掉了一半，被轰炸而飞上天的沙土与落石像下雨一样打击在每个人的身上。安迪只是其他两边的人撤退，自己却依旧坚守原地，因为在他身旁的维根斯坦不顾四周的枪林弹雨，依旧坐在地上打着计算机。

“好了没，戴伦？”安迪一边开枪一边问。

“等一下，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等一下…”因为轰炸的噪音太大了，维根斯坦眼睛紧盯着计算机屏幕，一边大吼着。

蓝杰在攻击敌人之余，偷瞄了一眼维根斯坦的计算机。画面不停地在变动着，一下出现许多小屏幕，及一排一排的文字，维根斯坦的手指飞快地打着键盘，屏幕上不断地跳出层层迭迭的画面，点入，消失，进入。

“安迪，快要撑不住了，这块石头会倒下来的！”蓝杰对安迪大吼。敌人已经接近了，头上的岩石摇摇欲坠，只要在一个小小的轰炸，他们就会被掩埋在一片落石之下。

“戴伦！”安迪并没有响应蓝杰的要求，反倒喊着维根斯坦的名字。

“我进去了！但是要密码，十个英文字母包括数字的变化，”维根斯坦兴奋地大叫：“给我密码！”

此时往两边撤退的其他人引起了敌人的注意，对安迪等人的攻击程度减轻了，但状况依旧危险。

七月跑到了维根斯坦的身边：“戴伦，设定密码的人是谁？”

“是洛贺林总督。”维根斯坦说：“那就试试看…RｏheRYn？”

输入字母，出现密码错误的字样。“不对吗？那试试…2081．7．17。”

是洛贺林的生辰年月日，但也是错误的。“不对？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密码…”维根斯坦很苦恼地抱着头。

“凯瑟琳（KaTheRine）呢？”安迪说，那是洛贺林的爱女的名字。

“好，试试看…”维根斯坦依言输入凯瑟琳的名字，但依旧没有用。

“轰”地一声，一枚炸弹再离四人很近的地方爆炸了，沙土四散，震的每个人都摔倒在地上。维根斯坦依旧紧抱着计算机，一边大叫：“快点，还有什么密码？他女儿的生日呢？”

正打算要将号码输入时，七月忽然说：“等一下，戴伦，让我想一想，洛贺林总督是吗？”

七月的眼睛看着前方，像是在沈思冥想一样，似乎可以听见她头部的计算机正在运转的声音。维根斯坦紧张地盯着七月，趴在地上不敢动。

过了约莫半分钟，七月原本显得茫然的眼神恢复了生气，她转头看着维根斯坦：“FReedｏM。”

“FReedｏM？”维根斯坦楞了一下，但随即会意过来，赶紧将字母输入计算机。

三秒钟后，持续不断的爆炸声中夹杂着维根斯坦兴奋的尖叫：“我进去了！天呀！七月，你真是太厉害了！”

计算机屏幕出现了像在隧道内快速行进一样的画面，接着忽然跳出许多小屏幕及文字来。

“快一点，戴伦，玫瑰的武装！”安迪大吼，一边拉着维根斯坦往后退。

“等等，再等一下…我找到了…”维根斯坦一边被安迪拉着跑，一边仍死抓着计算机不放：“可以了，攻击！”

他在键盘上猛力地按了一下，忽然间，远方传来了奇异的声音。所有的人不知不觉地停下了脚步，就连敌人也稍微减缓了攻势。他们的目光看向声音的来源，峡谷的深处，那座黑色巨塔。

发出声音的，是玫瑰，那声音像是隆隆的机械运转声，远远听来，却如同什么怪物的怒吼声，渐渐地宏大了起来。玫瑰开始动了，不，只是好像在动一样，因为巨塔的底部忽然扬起了一片飞沙，让人以为是玫瑰在抖落一身已积蓄二，三十年的尘埃。

远处的敌方忽然混乱了起来，连前方的武装机器人也忽然停止了攻击，站在原地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发生什么事了？”蓝杰话才刚问完，就看见远方离玫瑰不远处忽然冒出一团火花。

“我侵入玫瑰，解开密码，让她以为我是总督，要她攻击外面这一批人。”维根斯坦说，一边还盯着计算机，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蓝杰看见巨塔上配备的各种武器确实对着驻扎在附近的军队展开攻击，甚至还有一批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武装机器人，突然攻势让毫无防备的军队招架不住，纷纷转移目标，回身面对玫瑰。

“好机会，我们快走吧！”安迪说，四周人趁着那些武装机器人发呆的时候冲上去，给予致命的一击，然后朝着峡谷的入口处前进。

殖民政府军队的实力也不弱，只是因为突发事件而乱了阵脚。当安迪一行人来到峡谷入口处时，只看见一批批的武装机器人倒在地上，坦克，飞弹猛攻击巨塔，但是因为玫瑰具有防卫用反弹动力防护罩，及地对空飞弹，让这些攻击无用武之地。

人类的将领惊慌地四处奔逃，有人试图驾车逃逸，但却被玫瑰所派出的机器人拦了下来，一颗子弹就让车子整个翻覆，在沙漠中爆炸，起火燃烧。看来像总指挥的男人站在吉普车上怒吼着，四周围了一堆保镖带着他急忙后退，但机器人兵团却步步逼近了。

蓝杰等人躲在入口处遮蔽的岩石后面，看着这一批人相互厮杀。双方武力都十分强大，一时之间仍打得难分难舍。

安迪指着前方说：“我们可以溜到那一块岩石的后面，不过接下来就要想办法冲进去，不过…”

“怎么，难道玫瑰不会让我们进去吗？”蓝杰问道。

“不，进得去，但问题是外面那批人。”安迪指指总指挥的男人说：“我们要进入塔里，玫瑰势必要暂时停止防卫机能，在这一段时间内得档下他们才行。”

“为什么不等情势比较缓和之后再说呢？”

“不行，玫瑰已经趋于劣势了，他们正在紧急调动部队过来，要是不赶快将程序传送出去，他们会宁愿计算机被毁，也不愿意看到这种事情发生。”安迪斩钉截铁地说。

“安迪，我让那些武装机器人在大门口档一下，三分钟的时间够吗？”维根斯坦说。

“应该可以，”安迪点头：“那么，要行动了。席德，汉克，你们几个跟在我们后面，尽力阻挡。”

于是一行人，安迪，七月，维根斯坦，汉克，席德，避开交战中众人的耳目，悄悄来到靠近大门口的遮蔽物后面。蓝杰悄悄尾随着，似乎并没有人在意。

“可以了吗？戴伦。”安迪回头对维根斯坦说。

“可以，我已经设定好了，十分钟后玫瑰停止对接近大门口的人进行攻击。”维根斯坦点头。

所有的人都盯着巨塔底部那一座黑色的大门，像是用厚重的铁制成的，紧紧隔绝的计算机与外面的世界。在这样孤绝的环境中，这部计算机却能与全宇宙联机，甚至评断上百万人的生死。

机器人的脸部表情平静，并未显现丝毫紧张的情绪。维根斯坦只是专注于手中的计算机，好像四周的枪林弹雨都不甘他的事。真正感觉到紧张气氛的，还是只有蓝杰了。背靠着岩石，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枪炮声，手心在冒汗，肾上腺素正在快速分泌中。

“准备了…”安迪低声说，但凝结的沉重气氛却忽然被维根斯坦一声尖叫打断。

“遭了，安迪，门…大门打不开！”他惊骇地看着黑色的大门。

“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安迪问，语气却依旧平稳。

“真是的，我怎么会现在才发现？”维根斯坦恼怒地说：“大门自动开启的链接系统早就坏掉了，一直都没有修理，根本没有办法透过遥控开门。”

“那该怎么办？”七月问。

“只好用手动的了。”维根斯坦指指大门旁一块面板：“我已经输入开启密码，所以按个钮就可以开门了，但问题是时间不够。”

“怎么说？”蓝杰在一旁忍不住问道。

“这扇门很重，要开启到能容一个人穿过的大小，需费时五分钟，全开则要二十分钟。”维根斯坦低头看看左手腕上的表：“现在只剩下不到五分钟，玫瑰就要停止攻击了，如果等到我们过去再开门，恐怕会来不及。”

“趁现在快改设定呀！”席德提议。

“来不及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

维根斯坦话才说到一半，忽然被旁边传出的惊叫声给打断了。“小毕，你要去哪里？快回来呀！”

众人不约而同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发出声音的竟是鲁迪。他忽然站起来，对着天空挥舞双手。蓝杰跟安迪一个反射动作，双双伸出手把鲁迪给拉了下来，让他跌坐在地上。

“鲁迪，你跟来做什么？”蓝杰粗声粗气地骂道。

“我是看蓝杰先生你也来了，我不放心才…”鲁迪说：“先别管这个了，小毕飞了！”

“他既然是鸟，当然会飞。”蓝杰无奈地摇摇头：“鲁迪，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现在正在打仗？”

“安迪，你看！”七月忽然说，指着巨塔大门口的方向。

那只不知道能不能称得上是鸟的鸟，挥动他瘦骨嶙峋的翅膀，摇摇晃晃地往战场上飞过去。他就这样进入了玫瑰的防卫领域，一排子弹扫射下来，鲁迪不禁发出一声尖叫。

但奇怪的是，小毕那极不平稳的飞行姿态，却巧妙地躲过了攻击。他继续往前飞，依旧摇摇欲坠似的，子弹，雷射，一一朝他的方向打过来，但他却穿梭在一片枪林弹雨中，依旧安然无恙。

小毕终于飞到大门前，左右摇了摇，竟飞向控制大门开关的面板附近。他盘旋了一会儿，翅膀却有意无意地撞了一下按钮。或许是因为这轻微着撞击让他顿失平衡，小毕忽然往下坠，落在地上。

“这…这是奇迹吗？”蓝杰楞楞地看着这一切，喃喃自语。

因为他听见了声音，齿轮倾轧的声音，在转动着，拉拒着。

奇迹发生在所有的人面前，就在玫瑰忽然停止攻击的那一刻，门，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