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的沙河水似一波三折的美少女从豫中平原缓缓流过,水波潋滟的河面上,船工石富海奋力摇着船儿向岸边划去,船上乘客大多是从北岸百宁岗赶庙会回来的香客。
一个摩登美少妇穿着紧身粉红缎子旗袍,牵着她那只美国种的雪绒叭儿狗,在船头上立着。叭儿狗身上套着一件蓝底碎花儿的小马夹,显得神采弈弈。
少妇旁边,默然伫立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道士。道士虽蓬头垢面,两眸却透出一股竣逸飘洒的仙风神韵。
河南岸,船工的小儿子石凤翔脑后留着一撮狗尾巴辫儿,只穿一件红肚兜兜,赤着脚丫,光着屁股在河边沙滩上玩耍,不时饶有兴致地弯腰拣着五色贝壳。
一阵东南风拂过船舷,船上默站着的老道士忽然眼波如电,双目锁望着岸上玩耍的小凤翔。随着道士目光所向,船客们分明看到了一圈紫色光晕笼罩在小凤翔头顶,光晕渐次幻化成一片虚无飘渺、影影绰绰的山峦叠嶂,凤翔在这虚幻的仙境中嬉戏。
各位看官有所不知,此道士并非寻常之人,乃李聃之徒张道陵,人称张天师是也。此道台早已练就绝顶遁形和看气神功,其功力已达能辨世人前世今生之至高境界。
船上乘客一时被这眼前幻境迷惑,纷纷交头接耳,不知所措。而船工石富海却知道,其实这是船客们遇到了老人们传说的海市蜃景。幼时他曾听他的爹爹说过,沙漠中,海面上,河滩边,偶尔都会出现这种神秘异景。
“呀,富海你瞅瞅,你家儿子凤翔身边好象有山有云彩哩?”香客中一位婆婆惊诧道。
乘客们一起向岸边看时,但见变幻的群山漂浮在沙滩之上,凤翔在山麓奔跑。束束光晕从凤翔头顶衍射开去,且随奔跑的小凤翔回环流转,此美妙蜃景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美不胜收。只把船上乘客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连连称奇。
蜃景渐渐散去,船靠了岸。乘客睁大眼睛看那凤翔时,只见凤翔坐在沙滩上噘着小嘴大声嚷嚷道:“爹!俺肚子饿了,有馍馍吃没?”
“刚吃过饭,有个狗屁的馍馍?你个兔仔子,不像是饿死鬼托生哩,你就饿着吧!”石富海一边数叨着儿子,一边将橇板从船头搭到码头上。
船上乘客议论着刚才所见的奇异蜃景,纷纷下船而去。穿旗袍的摩登少妇弯身提起一只考究的皮箱,扭动着腰肢小心翼翼地踩着橇板随众人上了岸。美国种的雪绒叭儿狗三下两下便从船上欢蹦着跳上了岸,跟在女主人身后亦步亦趋。
摩登少妇乃丁零镇黄家院二姨太白秋玲。她上岸走了几步,便停下身,弯腰从皮箱中拿出一包旅行饼干,递给石凤翔道:“小乖乖,饿坏了吧。来,阿姨给你一包饼干,快吃吧。”
石凤翔拿眼看看白秋玲,又转眼看看站在船头的爹爹,不敢去接那包饼干。
白秋玲将饼干往石凤翔手里一塞,站起身抛给石富海一个媚眼,娇嗔道:“海子哥,你家儿子太可爱了,干脆让俺认他做个干儿子得了!”
听到二姨太娇滴滴地和自己搭讪,石富海心中猛的一颤,用色迷迷的眼睛直勾勾地瞅着白秋玲丰腴的身段,笑应道:“好哇。只要你不怕俺穷娃儿坷碜,就送你当干儿得啦!”
“只要你肯送,俺就敢收。哪天择个黄道吉日,让凤翔到俺屋里喊声干娘,俺给他扯件新衣裳,烙个葱花油馍,认下这个干儿得啦。”
“行啊,哥哥就候妹子的信儿啦。妹子可别说话不算话啊——。”二姨太和石富海一边调笑着,一边朝岸上走去。
看到白秋玲渐渐远去的背影,石富海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他想:“这个骚婆娘也真够可怜的。阔太太的好日子没过几天,在舞阳县党部做秘书的男人黄文萱却随蒋委员长跑到台湾去了。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丢下个天仙般的活寡妇,看今后怎地惹是非吧!”
乘客一个个都下了船,唯有那老道士却仍旧站在船上。石富海问:“请问道台要去何方仙游,如何迟迟不肯下船?”
道士曰:“施主有所不知,方才吾观你儿偶遇蜃象,便依时辰为他占了一卦,得《泰》卦。我断你儿此生必有一番风云际会。然人生吉凶相伴、福祸相依,你儿也难免会有三劫两难。今儿个我这里有一护命玉符,可送与你儿,要尝戴颈上,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谨记勿忘。”言罢,道士将玉符递与石富海,眨眼间遁形不见了踪影。
石富海幼时曾患癔病,平素尝见一些莫名其妙之人与事。此时,他感觉是在梦境与道士寒暄。转眼不见了道士,可仔细看看自己手上,分明握有一枚道士赐送的晶莹惕透之绿翡翠护命玉符,上面镌有四个蝇头篆字。富海幼时读过两年私塾,认得不少文字。此时看那玉坠儿,原来上面镌了‘玉霄仙境’四个篆字。富海一时怀疑,莫不是自己又犯了癔病。
踌躇了一会儿,石富海觉得这玉坠果然应该有些来历,只是自己解不透其中玄虚罢了。他不再细想,即刻将玉符挂在了凤翔颈子上。凤翔甚觉好奇,便取下那玉坠拿在手里,与捡来的贝壳放在一起把玩。
忽然,凤翔看到那玉坠儿蝇头篆字金光一闪裂开一道亮缝儿,里面兰天白云,仙鹤楼宇,鸟语花香,依稀可见。小凤翔嘻嘻一笑,头只一低,便不小心跌入那一方美妙天空之中,自己化成一只凤凰,在云天翱翔。一时只觉仙风扑面,但听仙乐袅袅,且见仙女嬉戏,琼楼宇阁,分外华丽。
凤翔只管尽情领略沿途绝妙风景,不知不觉间飞至一仙山之前,只见满山仙雾缭绕,他引吭高歌,即刻引来百鸟争鸣。一巨石上镌刻着“玉霄仙境”的朱红大字,竟和自己颈上所戴护命玉符之篆字笔迹相同。虽然凤翔并不识字,可他感觉这地方似曾相识,像是回到了自己的豪宅别院。
凤翔沿通幽曲径,过草地,越花丛,绕瑶池,一路阅不尽良辰美景,看不完神仙府第。
一绿衣童男和红衣童女忽然拦住凤翔,二仙童作揖道:“文昌仙别来无恙啊!我家主人张天师欲来贵府请文昌仙一道去李聃处闲叙,小童们已居此等候多时了。”
听罢仙童言语,凤翔唱一个喏,和绿衣童男与红衣童女一道在空中腾云驾雾,飘然若飞
日头已升起一杆子高,此刻过河的人正稀少。船工石富海看着儿子躺在沙滩上睡得烂熟,手上拿着二姨太白秋玲给他的那包没舍得吃完的饼干,稚气的脸蛋上不时露出甜甜的笑靥,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奇妙的念头:“哎,自己的老伴已去逝三年。那黄家二姨太白秋玲如今也是独居一人,俺不如盘算着和那婆娘将就成一对,一来自己能续个伴儿,二来也让翔儿往后有个母亲照料。”
其实,自从去年在县府做官的黄文萱跑了之后,船工石富海就覬覦上白秋玲了。
前年,大地主黄文萱从开封窑子里买回白秋玲时,也是打渡口这儿过的船。那天一看到黄文萱挽着妖冶美艳的白秋玲登上船头,差点没把个石富海馋晕过去。他实在没见过如此漂亮的娘儿们,两眼只是在白秋玲丰满的胸脯和姣艳的嘴唇上流连。
说来,白秋玲也是苦命人出身,娘家就在沙河北岸白家庄。秋玲15岁时被关老寨土匪关玉山抢去当了押寨夫人,后关玉山部下内讧,关玉山被二头目关雄杀死,白秋玲遂被二头目奸污后卖进了开封妓院当了窑姐儿。旧社会官匪一家,在县府公干的黄文萱与土匪关玉山和关雄都曾是换贴朋友,在关老寨关玉山府内见过白秋玲,早就垂涎秋玲美貌。听说白秋玲被关雄卖进了窑子,黄文萱便筹措银两专意赶到开封,出重金将秋玲从开封窑子里赎出,做了自己的二姨太。
1947年,刘伯承﹑**的部队悄悄开进了丁零镇。头天镇上还是国民党的天下,一夜间,大街两旁商铺的屋檐下就住满了共产党的军队。百姓们一起床,才发现丁零镇解放了。满街都贴上了红红绿绿的宣传标语,“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部队官兵打着快板向老百姓宣传共产党的政策。丁零镇沸腾了。
黄文萱在县府任内听到消息,没来及往家赶,连夜携大姨太柳氏逃往了重庆,以后又随国民党败逃到了台湾。当时白秋玲正在河北岸白家庄娘家小住,因时局太紧,黄文萱没来及带走小妾白秋玲,只好把一个美若天仙的二姨太孤零零独自丢在了丁零镇的黄家院。
丁零镇解放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开始了。穷人们成立了农会,分田分地分房。石富海也参加了农会,并被选为了农会副主席。土改时,农会考虑白秋玲娘家也是苦出身,并未将她扫地出门,仍允许她在黄家院三间西厢房居住。于是,她有时家里,有时娘家,来回从河边过船,一来二去和船工石富海渐渐厮熟起来,甚尔时时彼此说些笑话逗乐。
白秋玲天生一个勾魂狐狸精,每遇石富海,有意无意间,总是秋波流转,美目传情,嗲声嗲语,一蹙一颦都勾引得石富海心似平原跑马,易放难收。
黄昏时分,西边天际起了火烧云,将半边河水映得红红的。
石富海将船泊在岸边,手提着铁锚跳下船,将铁锚深深插进岸边潮湿的河滩沙地里。然后牵着儿子凤翔的手翻过河堤,径自回家走去。
石富海的父亲石厚德原本是黄文萱家的船工。石富海自幼丧母,徐州会战时,他刚满15岁,国民党要抓他当兵,石厚德念其儿子年龄尚小,便顶替儿子做了壮丁,后来战死在了徐州战场。父业子承,后来石富海自然就接替父亲做了黄家的船工。土改时,农会将渡船分给了石富海,并将黄家后院石家一直居住的两间库房屋也分给了石富海。从此他便白天领着儿子在船上摆渡,赚些个活便钱,晚上带儿子回岸夜宿,爷儿俩的生活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跨过黄家院高高的门槛儿,绕过影壁墙,穿过一道过屋,石富海爷俩个来到后院自家门口。富海掏出钥匙,打开铁锁,推门进屋。忽然,儿子凤翔“咿呀”尖叫起来,一下抱住富海的大腿直摇。顺着儿子诧异的目光看去,石富海一眼便看到自家屋当央靠后墙的条几上盘着一条大蛇,足有擀面杖粗细,蛇嘴里往外吐着红红的信子,怪吓人的。
富海从小就听老年人说起蛇是神虫,伤害不得。百姓们认为,谁家屋里有蛇出现,那一定是吉祥的征兆,预示着不久会有喜事当头呢。如若谁家伤害了神蛇,谁家必会遭秧哩。
想到这儿,石富海心里美滋滋高兴起来,走近那蛇,顺手抄起蛇尾巴。不想那蛇反勾过头来,险些咬住石富海的手背。石富海迅疾抖动手腕,那蛇终于垂下头去。石富海掂着大蛇,大步流星跨出屋门,准备拿它到河坡柳树丛中放生。
路过白秋玲居住的西厢房时,忽听得屋内传出留声机悦耳的乐声,白秋玲细细的嗓子正合着音乐节拍,唱着豫剧《西厢记》的唱词:
樵楼上打四更,
霜露寒又凉,
为她们婚姻事,
红娘我跑断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