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富海寻思:“这骚婆娘,男人不在了,还不老老实实在家过日子,唱什么鸟戏呀。哼,莫不是思春了?”
农会前几日夜里开会,商议斗争那些不安分的地主恶霸,农会主席关长合还提议也要斗斗白秋玲。是石富海好言相劝,说:“秋玲也是苦出身,跟着地主黄文萱也没过几天好日子,并没享什么清福,如今一个人守寡也不容易,咱们也别再难为她了。”
众人看富海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便也打消了斗争白秋玲的想法。石富海思忖:“这可好,眼下她竟有这等闲心在这儿哼戏作乐。不如今晚就找她好好唠嗑唠嗑,给她说说当前形势,告诉她地主恶霸的家属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让她知道张扬的害处,教她本分些做人。顺便也试探一下她有没有往前走的意思。”
石富海摸黑去了河坡草丛中,将大蛇放了生。转回黄家院时,本想去敲白秋玲的门,可转念一想,夜深人静,人家一个独身弱女子,而且又曾混迹风月场中,自已一个独身男子若去与伊相会,一旦别人知晓怕是说不尽的绯闻闲话?于是,打消了去会白秋玲的念头,忧忧豫豫转身返回自家屋中安歇。
话说这晚,石富海看着五岁的儿子凤翔睡得烂熟,而自己却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不知怎的,一闭上眼,心中总是浮现白秋玲姣美的面庞和丰腴的身段,竟毫无睡意。熬至二更天,索性翻身坐起,坐在床头抽起了闷烟。
一团团圆圆的烟圈儿从石富海嘴里吐出,在煤油灯昏暗光线的映照下,烟圈由圆变扁变散,扭曲着升向空中,恰一似石富海此时飘忽不定的心情。
环顾家徒四壁的陋室,石富海不由想起自家辛酸的往事。
石富海二十岁时,娶了家住牛店的妻子牛氏。虽然牛氏长得丑陋,但对石富海百般体贴疼爱,白天为石富海做吃缝穿,晚上小两口甜言蜜语,卿卿我我,日子尽管不富,也算过得安然。
牛氏过门两年,并无身孕。石富海憨憨糊糊,不知着急,可牛氏却暗自心中焦急。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按照乡风民俗,自己若不能为石富海生下一男半女,人前马后必站不住脚,定落别人闲话。
恰巧这时镇上华新烟厂新招工人,黄家院里忽拉拉住进一拨少女房客,来自四乡八堡,都是镇上华新烟厂的封烟女工。这些女孩儿们天不亮就去烟厂上班,直到晚上戏院里散了夜戏才回院里歇息。
这些女孩群里,有一个叫做丁翠儿的丫头,长得白白净净,模样儿俊俏,是丁零镇沙河北岸河北街丁胖子的独生女。翠儿母亲痴呆,父亲整日价卖熟牛肉,顾不得照料女儿,让翠儿从小贯成个自由洒脱的泼辣性格。翠儿不喜欢呆家,和街上几个要好的姐妹商议着去了烟厂干活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陶然自得。
那翠儿不但人样儿长得俊,更生得一幅好嗓子。丁零镇的大戏院正门,与华新烟厂后门隔街而对。烟厂下了夜班时,戏院里的戏还唱得正浓。这些封烟女孩儿们便一窝蜂涌向戏院,将身上偷藏的散烟成把成把地塞给戏院把门的小哥。小哥儿们只要一看到这些女孩儿来看戏,便都扯开喉咙吆喝:“哎哎,诸位闪让闪让,请封烟的漂亮姐姐们里面进勒。”
女孩们嘻嘻哈哈,就这样天天晚上看着免费的大戏,一来二去竟都学会了不少戏段子。尤其是翠儿,虽不识字,竟能把《珍珠衫》﹑《白蛇传》等戏词儿整段整段唱下来。
黄家院的房东黄文萱也是个博学多才的主,尤其能拉得一手好弦子。有一天夜里,黄文萱从县城任上回府小住,忽听得自家房客屋里传出唱戏的声音,且有板有眼,不由心动。走近看时,发现却是翠儿站在床前演唱《花木兰》,一板一眼,一招一式,惟妙惟肖,听得姐妹们坐在床上直拍巴掌,连声叫好。
黄文萱一时心热,转回堂屋取了板胡,去为翠儿伴奏。那翠儿性情乖巧,给足了东家面子,唱了五六段之多,段段唱得入丝入扣,情深意切。喜得东家眉开眼笑,直夸翠儿有能耐,唱得好。把个丁翠儿夸得杏脸粉红,越发显得妩媚娇艳。
这以后,黄文萱只要从县城回府,总要掂着弦子来找翠儿搂戏。有时高兴了还带她去旅馆街风月楼吃宵夜。翠儿是个热闹性子,也乐得跟着东家吃香喝辣,解个嘴儿馋,落个肚儿圆。
不久,黄文萱禁不住翠儿的美貌,使手段在翠儿的酒里下了蒙汗,趁翠儿神情恍惚,在旅馆街开了房,将翠儿睡了。不想,这一夜黄文萱却欠下了翠儿一段风流孽债,丁翠儿有了身孕。
再往后,封烟的姐妹们都看出翠儿不唱了,不笑了,肚子也慢慢鼓了起来。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黄文萱与翠儿的风流韵事儿不久便在镇上传得沸沸扬扬。很快,这事也传到了翠儿爹爹丁胖子的耳朵里。
这一天,丁胖子气势汹汹地寻到黄家院,将翠儿带回了家,铐上了铁练子,将翠儿锁在了里屋不准她出门了。后来,翠儿的舅舅白金鹞托人找黄文萱说合,愿意将翠儿嫁给黄家做妾。却被黄文萱大太太柳氏一口回绝。黄文萱有心收了翠儿做小,可又惧怕大太太淫威,也只好做罢。
可怜丁翠儿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十冬腊月产下了一个白胖男婴。丁胖子气得要将男婴溺死,可白金鹞却说:“不能再造孽了,孩子无罪,不如偷偷将其丢弃在河坡草丛得了。如遇吉缘,兴许还能逃个活命。”丁胖子觉得翠儿舅舅说的在理,只好应允。
那天天刚蒙蒙亮,石富海从被窝里爬起来,迈着大步奔河边准备开船。
忽然,一声婴儿的啼哭声惊天动地。石富海循着哭声看时,发现河坡草丛里站着一只白猿,象在低头护着什么。富海趋近看时,哪有什么白猿?原来草丛中躺着一个弃婴,虽用小被子包着,可脸蛋儿还是冻得红彤彤的,张着小嘴哇哇哭个不停。
石富海连忙将婴儿抱回家里,妻子牛氏一看是个男婴,高兴得合不拢嘴。
两口子合计了一下,就给这婴儿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石凤翔。
不久,河北街牛氏的表姐来家言道,人都说凤翔正是丁翠儿所生,是黄文萱的私生子。听人说,翠儿生产之后,男婴便便被白金鹞丢弃到了河坡草丛里。翠儿随后也被远嫁到了陕西宝鸡深山一个土财主家里,做了人家的婆姨。
石富海和牛氏膝下无子,天可怜见,白白拣了这个弃婴,两口子别提多高兴了。从此,权把凤翔当作亲生,白天石富海摆渡,牛氏为人洗衣,一家人安安生生也过了两年好日子。
凤翔两岁时,牛氏领他到百宁岗赶庙会。一摸骨算命的瞎子摸了凤翔手腕和耳根儿,甚觉诧异,对牛氏说:“你儿命硬,必妨害父母,最好将其送往庙院寄养。”牛氏并不将瞎子所言当真,也没有将此话说与石富海听,怕他心烦。
不知是凑巧,还是算命瞎子的话灵验,从这以后,牛氏竞渐渐害起病来,肚子内长了一个肿块,越胀越大。石富海带她四方奔走,瞧中医看西医,吃药打针,病是好好坏坏。拖了两年后,牛氏还是一命呜呼了。
从此,石富海带着凤翔,风里雨里,街上船上,走到那里带到那里,爷儿俩个整日形影不离。好心人劝石富海:“你这凤翔命硬,已妨了其母。你不如将他送人,你也好再寻个婆娘,成个新家。”
石富海天生不信邪,他想:“如今解放了,日子也好过了。即使不把凤翔送人,凑机会再给凤翔寻个后娘也不是甚难事。到时一家三口,老婆孩子热坑头,自己有的是力气,不管干甚营生,日子定不会比别人家过的差迟。”
石富海抽足了烟,也想完了心事,便迷迷糊糊倒在床上睡去。睡梦中,他梦到自己和白秋玲在拜天地。白秋玲顶着一面红盖头,穿着一身红罗衣。拜完天地入得洞房,他悄悄掀起了白秋玲的红盖头,咿!只见她粉面含羞,秀色可餐。石富海一把将白秋玲拥入怀中,正欲行云雨之事,忽然一阵狗吠声将其从梦中惊醒。若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天已蒙蒙亮,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启明星一闪一闪眨着眼睛,将晨曦和曙光播撒给丁零镇勤奋早起的人们。
狗吠声来自白秋玲的西厢房。也许是黄家院西邻李青家磨豆腐的动静,惊动了白秋玲的叭儿狗,使得它一直汪汪叫个不停。
李青家与黄家院毗邻,李青的豆腐脑儿是丁零镇有名的小吃。他每日总是闻鸡便起,磨豆浆,点卤水,临明做好一瓮豆腐脑儿,挑起挑子,上集叫卖。
说来奇怪,自从黄家院石富海捡了那弃婴后,每当李青早起磨豆腐时,不时总能隐约看到黄家后院库房屋天空中有漫天的紫气东来。李青将这奇事说与妻子听时,妻子拿眼望去,确见东方微曦初照,果是紫气东来。便猜踱道:“莫不是石富海捡的那个弃儿有甚来由?”
李青道:“这海子家凤翔能引得紫气东来,将来定非等闲人物。那紫气也定是有甚来由,只是咱们两个粗人,个中玄秘无从解得罢了。”
李青夫妇虽看出些玄妙,却也悟不出更多玄机,便只有哪儿说哪儿了罢了。
“豆腐脑儿——热哩!”李青挑了挑子走出院子,亮开嗓门吆喝了一声。到了黄家院大门外,便将挑子停下,等候童年好友石富海出来盛取。
听到李青的叫卖声,石富海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随便抹了一把脸,喝了一口冷水漱了漱口,从桌上掂起饭罐来到大门口盛了些李青的豆腐脑儿。又折道新阁门王二虎油馍摊上称了一斤油馍,转回家喊起凤翔,父子俩坐在一张小桌前吃早餐。
天已大亮,一轮红日将黄家院照得红彤彤的。一只花喜雀落在黄家后院库房门口那棵凤仙树上,唧唧喳喳叫着。
凤翔道:“爹爹,人都说‘早报喜,晚报忧,正当晌午报酒肉’,这花喜雀唧唧喳喳叫,是不是今天有喜客要来啊?”
石富海道:“今儿个兴许真有贵客到呢。快些吃饭吧,爹还等着到河边开船呢。”
来过丁零镇的人大都知道,黄家院又称黄公馆,那可是丁零镇上一道风景哩。
黄公馆始建于清朝光绪年间,门楼上方那块“忠肝义胆”的匾额,相传是当时河南巡府邱虎所赐。传说,黄文萱的曾祖父黄潜隆曾是邱虎手下一名校尉。一次,巡府邱虎奉朝庭之命到鸡山剿匪,黄潜隆随从。混战中,邱虎被一群小喽罗围住,脱身不得,是黄潜隆拼死杀入重围,才将邱大人救出。后来,巡府大人特意给黄潜隆府上挂了这块匾额,以示谢意。
黄家院宅子坐北朝南,位于新阁门西南侧,五脊六兽,雕梁画栋,五间宽三进院,大门﹑过屋﹑堂屋、陪房、库房等共计三十余间。黄潜隆家业正盛之时,生意占了半条街,绸缎庄﹑银匠铺﹑钱庄﹑典当行以及酒楼饭庄,处处生意兴隆,人送雅号黄半街。
不过,黄家旺财不旺丁,代代单传。等到了黄文萱这一辈,恰逢军伐混战,匪患猖獗,倭寇入侵,连年内战,家道逐渐败落,生意纷纷倒闭。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靠祖上留下的二百亩土地的地租和收受房客房租,黄文萱还是在省城开封读完了师范,并在县府谋得了国民党县党部秘书的要职。
岁月蹉跎,物是人非。国共内战,蒋介石败退时,黄文萱携柳氏一同去了台湾。黄家院寄住的房客们也都相继离去。偌大一个黄家院,现在只住着黄文萱的二姨太白秋玲和当船工的石富海两家。真可谓:
曾几何时,
繁华街市,
庭榭高堂。
车马喧啸闹嚷嚷,
雪花银钱堆满房,
如今却空落蜘蛛帐。
金匾高悬,
云鬓粉黛,
笙歌霓裳,
到末了,
也只余蝙蝠绕尘梁。
黄文萱尚有一个胞弟黄文奎,在北平读书时参加了地下党,以后加入青年军,秘密进了傅作义部队,成为傅作义将军部下一名幕僚高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