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二十里山路,进了平地,颠簸的痛苦减少了,五河的精神稍稍恢复起来,跟抬担架的老乡说道:“老大爷,当个兵可不易啊!”
“是啊!”后面那个老乡看五河能够顺顺当当地说话了,十分高兴。“同志们为了老百姓受伤流血,真是不易。”
“我不是说这个,钻个窟窿算个啥,我是说……我打过几仗,不知道犯过多少错误……”
五河的话弄得老乡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只好安慰他说道:“同志,你犯啥错误?你是有功的人。还是好好养伤,少说话,不要过于劳神。”
五河不说了,听老乡的话,休息。但是伤口的疼痛使他一阵阵地冒着汗珠,不能休息,他在向疼痛进行着斗争。
天刚过午,五河被抬到五百尊罗汉堂的卫生所里,护士把他搭上炕去,轻轻地解开他的衣服,去掉身上的绷带。嗳呀,绷带已经被血水粘住了,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往下剥。护士看得出,每剥一下,五河的前额上都会增加几粒汗珠。护士剥掉绷带,涂了药,包扎起来之后,过度的疲劳,使他睡着了,但是不过一两分钟,又从疼痛中惊醒。
三江从人字口开回防地,立即来看五河,门外站着好些人,等着听三江的消息。五河睁开眼,看见了三江,嘴角上露出愉快的笑容,好像一切痛苦都消失了,问三江道:“战斗……怎么样?”
三江坐在炕沿上,摸着五河的手,看着五河那张有些惨自的脸儿说道:“战斗是全胜,全部给养车都截下了,一百二十多个伪军全部解决了,只有伪军的先头部队二十多人,有意地放了过去,让他们当一次义务传报员。”
胜利战报比止痛药还有效,五河的精神立刻兴奋起来,伤口的疼痛好像成了他的俘虏。
“是啊,还会有好仗可打。九哥,我马上就会好的。”
“你现在的任务是养伤。”
三江在战斗之后还有很多工作要作,而且不能影响五河的休息,所以他很快就告别了,把五河的情况告诉等在门外的同志们。
三江走后,医生来检查五河的伤情。这位医生不是别人,恰好是熟识五河的秦大夫。秦大夫在黎明战役中组成临时战地卫生所之后,一直跟团部活动,根据上级的指示,在这次新的战役结束时,他才能够返回原来的岗位。秦大夫一见五河,吃了一惊,这样一个钢铸铁打的人怎么会负伤呢?但是他立刻平静下来,对五河说道:“认得我吗?”
五河睁开眼一看,笑了笑,表示对老战友的感激和久别重逢的愉快。秦大夫摸着五河的手,又摸了摸他的前额,想首先了解一下他的体温,更主要的是,用这种医生惯有的动作,表示对老战友的同情和安慰。秦大夫发现五河胸口上的纱布被血水湿透了,亲自给他洗了伤口,打了一针止血、止痛的药剂。过了一些时候,五河的精神显著好转,跟秦大夫说道:“蟠龙山的老战友,又碰到一块啦,咱们大概有一年多没见面了……”
五河的脸庞上,呈现出可以看得出的兴奋,他歇了一会儿说道:“这一年多,你治好了多少伤员,我,犯了多少错误。一个人,要想真的有点儿战士的样子,可是不简单,要是还没认识错误,两头牛也拉不回来。”
秦大夫坐在炕沿上,摸着五河的脉搏,说道:“别说这些,现在顶要紧的是休息。”
五河点点头,说道:“对,要休息。”但是他反而更加兴奋起来,话头止不住了。“你知道我,大惨案过后,我好像懂得了一点道理,要活着,就得斗争。成立复仇团,我有一股牛劲,谁也拉不回来,只觉得自己才是坚决报仇,坚决抗日的,别人,都是孱头货。后来,我让敌人抓进监牢狱里去,好像把我圈得聪明了一点儿,知道了闹个人英雄主义会摔跟头,仗还得大伙儿打……”他休息了一会儿,接着说道:“秦大夫,你不知道,一提参加大部队,我就一个劲儿反对。九哥批评我是狭隘复仇思想,听不进去,我是一心报仇抗日,狭什么隘!参加了部队,有了一点进步,可是,总是耍一股蛮劲儿,多杀几个鬼子就是好样的。昨天,我还犯了个错误,不愿意打警戒。可是,独眼龙教训了我,要是把他放过去,那就糟啦!这回,又明白了一点。秦大夫,你使劲给我治,用不了多久,还有战斗,我好去参加。”
五河一连说了这么多话,感到疲劳,合上了眼睛。
秦大夫是多么想让他少说话、多休息呀,但是他又不愿意打断五河的这些思想活动,看五河在休息,故意地笑了笑说道:“去参加战斗?你是跟我开玩笑吧?听我的,认真养伤,不然,明该十天好,一个月也好不了。”
五河睁开眼,带着不以为然的微笑,看了看秦大夫。“对,听你的……”
秦大夫看着五河睡了之后,才离开这儿照看别的伤员去了。
晚上,五河的伤口发生了急遽的变化,出血仍未止住,而且开始发炎,体温增高。由于出血过多,极度疲劳,他已经昏迷过两次。秦大夫进行了认真的诊断,认为胸腔有淤血,如果不采取紧急措施,是没法儿自然好转的。他尽了所有的力量,进行了抢救,然后回到自己的住地,想跟护士们研究一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让五河脱离危险,
秦大夫坐在油灯下面,想起在蟠龙山和五河共同战斗的情景,那是个多么坚强,又是多么单纯的小伙子啊!今天,他正处在危险之中。秦大夫不由自主地落下了眼泪。正在这个时候,三江、霍振玉、为仁推门进来,看到秦大夫的样子吃了一惊。
“有危险吗?”三江有点儿不安了。
秦大夫这才知道有人进来,擦了一下眼睛,立即站了起来,非常镇静地说道:“危险是有的,我要尽一切办法抢救。”正说着,冯教导员也走了进来。
“要不要输血?”
“现在还不要,主要是怎样制止胸腔内部发炎。”
“如果需要什么特殊的药品,可以告诉我,我去想办法。”
“现在不需要,药是有的。我是想,要不要采取另外的办法。”
“什么办法?”
“开刀。”
秦大夫带领冯教导员一千人,又来到五河的病房。五河合着两眼,嘴张开着,一动也不动,他在陷入昏迷状态。秦大夫立即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
大约一刻钟以后,五河轻轻说出一个“水”字。护士赶紧端来一杯温开水,用小勺帮他喝下去。
五河慢慢睁开眼睛,看看冯教导员、三江等等,想说话,嘴唇颤抖几下,说不出来。又过了几分钟,五河的精神稍稍恢复了,用力说出几句话:“冯教导员,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好,我让它好,它不敢不好。”五河休息了一会儿又说道:“党,把我培养成一个党员,一个战士,可是,要当个真正的党员,真正的战士,多么不容易啊!”他说到这儿,又支持不住了,闭上了眼,歇了好一会儿,象用尽毕生的精力说出一句话:“教导员,九哥,你们放心,往后,我一定象个真正的革命战士那样……去作战!”
五河还想说下去,但是一阵剧痛,在袭击着他的伤口,袭击着他的生命。护士用一块冷毛巾盖在他的前额上。三江摸着五河的手,轻轻叫道:“五河,五河!”
五河缓过一口气,睁开眼,嘴角上露出一丝笑容,说道:“如今,我有了一个经验,那就是……”五河说到这里,全身抽搐起来。他用尽力气抵制着死亡的威胁,说出最后两个字:“革命!”
五河的疼痛被高烧驱散了,从伤口一直到头部,到眼睛,麻痹起来。五河的呼吸停止了,带着革命胜利的微笑,离开了他的同志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