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序
其实,我对这个世界还是挺留恋的,如果它对我怀有一丝丝怜悯的话。
——叶小真绝笔
叶小真在屋顶的女儿墙内侧顿了顿,爬上去,站直身体,然后并拢双脚。她机械性连贯的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不带一丝表情,没有恐惧,没有绝望,没有心如死灰暗淡的眼睛,没有心碎一地痛哭整夜后红肿的眼睛,没有经历了世间浮沉累了乏了痛了浑浊肮脏的眼睛,他的眸子通透清澈,像清晨挂在郁金香花沿上的露珠。
她看着不远处的街道边,参天的银杏因了秋风的撕噬秋雨的渲染,黄黄的,像自己小时候营养不良瘦黄的脸颊。叶子开始一片片落下去了,在空中飘荡、旋转、飞舞,最后跌落在地上,落在一地的黄叶中间,顿时便分不清楚哪片是刚谢落的了。
以前经常走过的街道,经常踟蹰的摆放有漂亮衣服的橱窗,经常去吃的面馆,经常下班回家经过的报亭,经常半夜独自穿梭的幽黑的小巷,都有一个自己静静的木讷的站在那儿,没有表情,和现在的自己一样。
她在心里冲着那些自己微笑,挥挥手说嗨。
是在留恋还是在告别?她自己也心生糊涂了。罢了,她干脆不去想,伸开手臂,任风吹散她的头发;她闭着眼睛,嘴角莞尔。
楼下的人们骚动喧哗,不是在真心劝慰——男人们瞪大眼睛只想看清她雪白高耸的胸脯,甚至拿出手机放大焦距眯缝着眼想捕捉她两腿中间深色的诱惑;女人们冷笑着这个妓女一边扯着嗓子喊道哎哟有人要跳楼了,一边露出鄙夷,心里生出无数的蛆虫。
这些叶小真是全然不管不顾的,她只让重心慢慢向前移动,慢慢向前移动,慢慢的倾斜,慢慢的倾斜,然后僵硬得落下去,还没来得及楼下的人们欣赏完毕。
她终究还是落泪了,最后一滴泪。
从三十二楼的高度坠落,是很长很长的距离,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
第一节:母亲啊,刚出生,你就给我下了一世谶言
(我不止是我,叶小真是我,付俊阳是我,甚至张道菊也可能是以后的我。止,不仅在横向、宽度、数量上不是只有一个不是特例,而且在纵向、程度上更甚。狭义的说,“我”是大学之前的叶小真大学之后的付俊阳,广义的来说,“我”是千千万万的当代不能靠父母没有背景没有关系却背负重任心有抱负的年轻人,他是你,我相信大多数人都能从其中的一个故事,一句话,一声叹息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叶小真是出生在玉米地里的,在1988年初秋,这是后来她妈妈告诉她的。
她妈妈张道菊是个普通地道的种地人,本身模样也还算俊俏,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又稍稍会拾掇讲究一些把衣服洗的干净些换的勤便些,虽然已经生了三个孩子,看起来总是比一般的女人要漂亮一些。她是只读到了小学三年级就被迫辍学了的,那时候上学也是上半天课在农地里劳动半天,还经常被长辈叫回家帮忙打猪草放牛,算工分拿口粮的,后来因为姊妹兄弟实在太多,自然而然和一般乡下女人一样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就没再读书了。
那地方的农村都是按照派别辈分取名字的,一个姓氏注定,一个派别辈分注定,所以只要取最后一个字就齐全了大名。而农村人都没什么文化,又因时代背景,老一辈的大都直接找一个成语或者吉祥话可以一次性解决好几个子女的名字,真是一劳永逸。比如“保家卫国”,兄弟几个老大就叫叶建保,老二就叫叶建家,老三就叫叶建卫,老幺就叫叶建国,如果还有弟兄就再取名字,中间有姊妹的当然也要另取名字了,总不能一个女人名字叫建国什么之类的吧。偶有几个有些闲钱的富有人家让教书先生取名字,也无非“谦恭礼让、宁静致远”之类的。
她妈妈是第四个女儿,顺着“梅兰竹菊”的顺序,就叫做张道菊。她上面还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
玉米叶子仍是翠绿,谷粒灌满了浆在渐渐成熟,个别地块土质好营养足的苞衣已经开始泛黄了,一排排站的整整齐齐。
张道菊本来是要去屋后地里摘些豆角做晚饭的,那里的豆角一次都没有摘过,因为有些远,怀着孩子总是不方便,总是先摘近处的吃。可近处的豆角长得速度实在是跟不上一家六张嘴的速度,已经连着吃了几天黄瓜,没有一点儿油花儿用水煮熟的黄瓜味道她现在想想都反胃。肚子大了行动总是不方便,磨磨蹭蹭的吃完午饭收拾完厨房,喂好牲口。本来一路上走的时候肚子就稍稍有些疼,但是她没在意,已经生过三个孩子的女人了,对这些事情早都不会大惊小怪。
可是提着竹篓子,刚扒拉着玉米叶子摘了几根,肚子疼的受不了了,不一会儿,羊水顺着腿流了下来。地是前几年开荒出来的孤田,又远,围着一圈的山,张道菊不用想就知道喊人帮忙是不可能的。
上次生老三也几乎没要什么人帮忙,生的多了,离上次老三的出生还不足两年,子宫口都还没完全收缩回去,身体上心里上都顺畅,虽然说没夸张到蹲下身子孩子就生出来了,但也比较轻松。
生完后,张道菊猫起身来看了看,气若游丝的喃喃道,又是个苦命的孩子,然后用随身带着的镰刀割断了脐带,脱下外衣内侧相对还算干净的衣服包着她走了半个小时山路回家的。快到家的时候,她父亲正坐在堂屋门前抽烟,远远看去女人怀里像抱着一个东西,稍一思索时间觉得应该是生了孩子,忙丢下烟袋一边大声喊是不是生了是不是生了一边疾步跳下石坎台阶。笑眯眯的抢过来,囫囵的解开包裹着的衣服,瞅了一眼。顿时脸色骤变,大骂道妈的又是个女娃儿又没把儿,顺手丢给了女人。
又回到堂屋门前接着抽烟去了,好像这只是一个小节目,分辨性别,认完了节目便结束了与自己无关。张道菊的家是三间黄土胚房,当初分家的时候分的,由于叶小真的父亲不得祖父的喜爱,分家的时候分了最少的房子,最少且又远的瘦田荒山,叶小真后来听母亲说,分家仅分得了两个饭碗四个菜碗和四双筷子。后来好多的田都是张道菊们开荒开出来的,不然难以养活一大家子人。
她父亲其实不喝酒的时候还算老实本分干活也还算一把好手,平时话不多像个闷葫芦,但是只要喝点驴尿(张道菊吵架的时候总是这样形容酒,小作坊酿的散酒,过滤的不干净,总是泛黄),满嘴跑火车,到处吹牛像个神经病,为此张道菊和他吵了不知道多少次。但是,爱酒的人都有瘾,像吸食了毒品一样一天不喝浑身难受犹如白爪挠心,从心理上从身体上都对其形成了依赖。张道菊不是一次两次劝他逼他戒了酒,但叶小真的父亲总是忍不了十来天就又犯了,次数多了,张道菊也没有耐心没有精力再去管了。
特别是近些年来对于要个儿子的迫切心和现实之间的一次又一次巨大的落差让他性格大变,更加的沉闷,性格怪异,意志消沉,每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几个孩子或者张道菊稍微惹怒了他便少不了一巴掌。家丑不可外扬,张道菊从来没在外面说过她男人一个字的不是,但是吵架的声音,打人后的哭声,别人是会听见的。对于张道菊和她这几个可怜的孩子,全村人都很是同情。
张道菊刚生完孩子又走了好一段山路身体虚弱不堪,踉跄着差点没接住。后来张道菊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讲给叶小真说,自己可是给了她两次命的人,要不是扑上去接住恐怕早被喝醉酒的父亲摔死在门前的大石头上了。
那几年,计划生育查的很紧,叶小真已经是这个家庭的第四个孩子了,确切的说是第四个女孩儿。
直到最后叶小真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有那么深切的重男轻女的思想,尽管她父亲辈都是男丁,祖上都没有过荣华富贵的时段,没什么家业需要继传,轮到她父亲这儿一个月有半个月都是在醉酒中、迷糊着,家庭环境都算是北方贫困山区农村中贫困的,可他这一生好像只有这么一个清晰执着的念想,那就是要生个儿子。
直到她父亲死了的时候,叶小真在葬礼上听见别人反复的说着名字,才知道父亲的姓名,叶建国。叶建国是老幺,排行老四,平时大家都叫他四儿(北方农村人的口音极重,即便是叫了名字,也不能准确的用书面话写出来的),这个四儿一来是代了他的名字,二来总觉得听着带了隐隐的鄙视和嘲讽的感觉。
张道菊看到男人骂骂咧咧的走远了,赶紧回家点火烧了一铜壶水给第四个孩子也给自己清洗了一下。找到老三的洗干净的衣服,也顾不上大小,套进去穿了好几件。拾掇完这一切,看看床左边的老三右边的老四,张道菊长叹了一口气,昏昏沉沉的睡去。
天色渐晚,太阳落到了门前的山坳了,透过树梢的几束金光,从用尿素化肥内袋的透明塑料薄膜钉的小窗户照进来,时间久了,薄膜也风化烂掉了,大窟窿小眼的,几片翘起的塑料在空中抖动,扇来扇去,发出一点点呼啦呼啦的响声。山区的农村都是烧柴火煮饭做菜的,厨房的小窗早被烟气熏的勉强才能看得出来,仅有的光亮只有几丝丝挤进屋里去,所以屋里已经全然是天黑的景象了。
叶建国阴沉着脸不住的抽烟,然后顺手在椅腿上敲掉旱烟残渣,再从裤兜中掏出用洗衣粉袋子装着的切好的烟丝,换上,再拿起火坑里烧的最红亮的木棍头点燃,又接着吸去了。
几个孩子看到这幅样子也不敢做声,只是在不远处的晒谷场小声讲话偶尔咯咯的笑几声。也是,最大的孩子才五岁多才刚刚不用别人喂饭刚刚可以自己穿衣服,能懂得多少人情世故,只是父亲的脾气她大概是记在骨子里了,看见父母都不说话,怕是稍微惹怒了父亲又要挨打,忙带着小妹妹躲得稍微远点了。可是也不敢太远,怕父亲叫她们,没听见或晚一会儿又是一顿饱打。
叶建国又抽完了一袋烟,照例伸手去拿烟丝,抖落抖落不够装满用竹根挖空做的烟锅了,便罢手收起烟具。进到里屋,嘭的踹开了门,朝床上的女人吼道,太阳都落山半天了,还不起来做晚饭吃,要把老子饿死啊。
其实张道菊是已经醒了的,五年的相处来,她对自己的男人叶建国是了解透彻了,比对自身还了解,婚嫁前欣赏的几个优点渐渐退化,大小缺点毛病却像春雨过后的竹笋蹭蹭的不断冒出来,为了要生个儿子更是像着了魔一样全然变了全然不是当初认识的模样了。现在越来越不能忍受男人的冷漠、自私、无能和虚伪、爱面子。
叶建国比张道菊大8岁,在落后偏僻的山区农村在还不算开明的八九十年代,他们属于是自由恋爱,当初张道菊的母亲是反对的,但是年少的张道菊冲动任性,苦于孩子太多精力顾不过来,女孩子早点嫁出去早点减轻家里的负担,后来就允诺他们的事了。
躺在床上的张道菊现在是后悔无比,回想起来自己是看上丈夫哪一点竟然鬼迷心窍嫁给了他。她是朦胧地想过分开的,但只是一个轻微的念头而已,那个地方那个时代,离婚这个词恐是大家都没有听说过的吧。一个生过几个孩子的妇女,人老珠黄,分开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孩子归谁,旁人会怀着怎样的眼神看自己,所以只得一直忍着让着坚持着。
张道菊是知道天色不早了的,但刚生完孩子身体实在太累脑袋实在太重,动弹不了,男人一吼,只得起身。她心里知道丈夫正在气头上,生了女儿是自己的问题闯了大祸(那时候确实是这么想的,没读过书,大家都这么认为,她自然也这么认为),再不勤快麻利点,怕是又要挨打。
自己一个人慢慢的先热了猪食,叫大女儿拿着矿灯照着路,去喂好了两头猪,给牛上了夜草。又一个人慢慢的做菜做饭,豆角没有摘到,还是只得吃黄瓜、老南瓜,她特意加了一坨猪油,算是给自己补补了。
农村的夜晚本来就很安静,现在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女儿跟着看看帮张道菊一把——加点柴、摘个菜、洗个碗,五岁光景的孩子已然能够做这些了;二女儿和三女儿累了也饿了,坐在火坑边沉沉的睡着了,小女儿刚喂完奶正睡得香呢;叶建国又坐在那开始抽烟了。
这就是张道菊的整个世界,现在这个世界安静的可怕,只有蛐蛐声、风穿过用木板粗糙钉起来的门缝的呼呼声、丈夫不时吐烟气的声音,和心里一声接一声的哀叹。
襁褓中的叶小真肯定还不知道,自己以后的世界比这个还要小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