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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那个冬天的冷,无与比拟
作者:Lee木子 | 字数:4345 字

北方的冬天是冷的,北方山区的冬天是更冷的,在北方山区的冬天四面墙壁透风没有一身棉衣的小孩所感受的寒冷是无法想象的。四肢永远是麻木的,放在火苗上烧半天没有一点反应。浑身都像是浸在零下的冷水中,每个毛孔都被一根冰凉的细针高频率的扎,直传到心里,侵入到骨髓中。

冬天是那地方的人都讨厌的,不论是成人还是小孩。

叶小真在三岁之前是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一条新裤子的,都是表哥表姐堂哥堂姐的旧衣服,说是旧衣服也是轮着穿了几个人破的实在不像话或者再没有更小年龄的孩子穿了丢弃了的。那地方的穷不是个别性,是整体的,基本无法改变。

深山沟里的村子,去趟县城要坐五个多小时的班车,去趟镇上要坐一个多小时的班车,去趟村里的小卖部要走半个多小时。没有水泥公路,仅有的算作公路的是祖辈世代走出来稍显宽敞(两米左右)的山路,盘着山绕来绕去,顺着地形拐来拐去,路上不时有突出半截的大石头,有被野草杂树遮住半边的。气温冷只能种些玉米、土豆、油菜,稍带着每家种些萝卜、黄瓜、南瓜、白菜等作为口粮。收成全靠老天,即便是年成好丰收了,也要等很久很久才有几个老板进来以极低的价钱收些玉米、土豆,其他的是一概不能换成钱的。南瓜萝卜之类的不好卖也不好装运,这么远的路价钱稍微给的高了除掉运费就要亏本了。叶小真清楚的记得有几年土豆烂的特别厉害,每天母亲都要捡一大竹筐倒在门前的田里,倒之前都要认真的看看他们,喃喃道真是可惜了。那些土豆是顶着烈日在一块块面积还没有屁股大的地里挖起来用竹背篓翻山越岭运回来的。山区的田地是祖辈顺着山势用石头围起来的,稍微大一点能种下三株玉米的土堆都不放过,都是宝。

后来叶小真长大了在书上看到这样一句完美概括她的故乡的话:山北省有一个最穷的市叫做阳襄市,阳襄市有个最穷的县叫做漳南县,漳南县有个最穷的镇叫做板桥镇,板桥镇有个最穷的村叫做叶家坪村。

腊月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杀猪,以此提供第二年所有的荤食和第二年一半的食用油。农村是从不买菜的,没去过县城的老一辈的人甚至不知道还有人是要买菜要买吃的,肉是自己家喂猪杀的,菜是自己家菜园种的,油是猪油和种菜籽榨的油。即便要买,村里镇上的小卖部是没有菜卖的,他们只有些自己家产不出来又必须的:盐、烟、鞭炮、灯泡、衣服鞋子之类的。

杀猪是其次于过年最让人开心的事情了,下半年猪肉早被吃光了,好久没有尝过油腥味的馋虫早就耐不住寂寞了。那盖在土豆块上的肥瘦相间的蒸肉,新鲜的瘦肉排骨,白花花的挂着油珠子的肥肉块子,是让所有人欲罢不能的。

除了杀猪佬之外还需要别的好几个精壮的人手帮忙抓猪、把猪绑着、刮毛什么的杂事,农村人一年到头都很忙除了年末,庄稼都收完了屋里屋外都没什么农活要做的了,才有空找几个平时关系要好的经常帮助自己家的亲戚一起坐坐、打打扑克牌、聊聊天、吹吹牛,放松一下,人多,这就自然又要做菜手艺好点的妇人帮忙煮饭,张道菊的做菜手艺是她们村数一数二的,一到腊月隔三差五就被人请去帮忙做蒸肉、腌肉(用盐抹匀除去多余的水份防腐以备放在火坑上熏的)。

这一天西湾叶小真的姨妈家杀猪,几天前就提前打好了招呼,因为他们家算是富裕人家,亲戚多,家业大,每年都要杀两头猪,要帮忙的人也多。作为亲妹妹,这些年来又是仅有对自己家真心好的人,张道菊是很愿意帮忙的所以天蒙蒙亮就起床了,里三层外三层裹好小女儿,轻声平淡的对叶建国说我走了,饭菜做完都煮好了,你只要自己热一下就可以吃了,猪食也煮好了在大锅里,加两瓢水守着点不要让牛吃了。交代完,愣了一会儿回想了自己有没有漏掉的嘱咐,想来是没有什么还需说明的了,便问问叶建国听见没有,叶建国和死猪一样一动不动,张道菊急了,大声了一点问他听见没有,叶建国翻了个身恩了一句,算是回答。

走到外面刚要关堂屋的门,想起刚刚起床听见三女儿有些咳嗽,摸摸额头还稍稍有些烫,便又折转身对叶建国说,三女儿有点受寒了,你吃完早饭搞点柴胡水竹叶等草药给她熬一点喝。叶建国有些烦了,正好的睡觉时间一会儿进来吵一阵一会儿进来吵一阵,连声答应知道了知道了,只是想早点把女人打发走,免得影响自己的休息。

张道菊背着小女儿,急匆匆的沿着山路赶去,冬天的早上,下着一点小雨落在石土上冷风稍稍吹了下立马结满了冰,光溜溜的,这天雾气沉沉的天又还没有大亮,张道菊只得小心翼翼一只手捉着两旁的树枝一只脚试探性的往前伸伸感觉结实了才敢迈出腿去。

虽然起得那么早但赶到三姐家时,已经来了很多人,男人正从猪圈里拽出第一头猪,张道菊赶忙进屋帮忙烧开水,三姐怜惜的劝她歇一会儿,山区的农村本就那几户人家,每家每户有个什么事情全村人都是知道的,张道菊过的苦作为三姐张道竹更是再清楚不过了。所以只要自家收成还可以勉强过得去,都会或多或少接济一些给自己可怜的妹妹。

张道菊看见小女儿还没睡醒,就轻轻的把她放在三姐的床上盖上厚厚的被子,生怕她冻着了,转身赶忙做起该做的事情了,烧水洗碗刮土豆,先把猪肉还没下来之前的杂事做完,等猪肉下来了,要忙的事情就更多了。还好,小女儿一直睡得很香,起得有点早穿衣服把她折腾醒了,现在要好好的补觉。

不知怎的,张道菊这一天都心神不宁的,也不知道是忙的晕头转向,还是一直担心小女儿醒了自己这么忙腾不出手照顾她,也或者是担心叶建国在家照顾不好两个女儿和那几个牲口。

吃过午饭,该忙的事情也都差不多忙完了,三姐知道妹妹家里还有一大堆杂事,剩下的腌肉清场之类的事情原本也没打算让妹妹帮忙。张道竹收拾了一大包吃食:蒸菜和蒸肉、一大块瘦肉、几坨肥肉让妹妹带回去给家里人尝个鲜,改善一下伙食,张道菊看见这些东西听见三姐怜惜的语气,眼泪刷地就留下来了,招惹着张道竹也掉下泪来。

提上东西背着叶小真,张道菊有些高兴,急匆匆的快步赶回家去。一路上她猜想着那三个女儿看见自己手里拎着的新鲜的瘦肉时掉下的口水,竟忍不住笑出来声。大女儿太懂事了,即使再想吃点儿好的,也不会吱声,只是三岁的二女儿经常到吃饭的点儿冲到饭桌上一看,没有肉便会嘟哝着要吃肉有时还会难过的哭起来。张道菊打算着回家先用萝卜炒瘦肉,多放肉多加点油,顺便把蒸菜和蒸肉放在锅里热好,最后用肥肉炖个土豆,让几个小馋虫,畅畅快快的吃顿好饭,对了,这次大方点儿用玉米粒儿煮上一大锅干饭,让几个小家伙高兴一回。

回想起以前的幕幕,张道菊从内心里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几个孩子,从没有真正吃过一个好的饱饭,也没有给她们买过一件衣服,也只是在二女儿哭闹了几次要吃肉之后才磨蹭着从瓦坛子底摸出一点炼油剩下的油渣子倒点开水泡热乎了给她吃,吃几个孩子尝一口。但好在今天他们可以敞开肚皮吃了,正在想着,已经到家了。

张道菊来不及放下被笼里的叶小真便尖声的呼唤着老大老二老三看看我给你们带什么吃的回来了。半天屋里没有动静,稍稍推了一下门开了,但里面没有一个人。

张道菊隐隐约约感到了一丝不安和怪异,叶建国那副死样子是不会在冬天勤快的去田地里干活的,况且这段时间田里也实在没有什么活儿了。再说了,即使他到田里山上干点什么事儿,三个女儿不会都跟去的。

她急了,丢下手里的肉,包的不太紧,蒸菜爆出来撒了一地,张道菊也顾不上这么多,转身站在场子边扯着嗓子喊起来,四儿,四儿,老大,老大一声一声越来越凄厉,恰巧场子边的楸树上一只乌鸦也扯着嗓子凄厉的叫着。张道菊本就这一天都感觉不对劲儿,现在半天找不到人,乌鸦还在叫,迷信的她狠狠一脚踹在树干上,惊动了乌鸦扑腾着翅膀叫地更加凄厉的飞走了。张道菊刚抬起头准备骂起乌鸦来,一坨湿湿的东西掉在自己的额头上,那一刻她还没有意识到什么,顺势抄起手准备把它抹去,待到她看清楚是一坨白色的鸟屎时,瞬间全身都颤抖了像接通了电源,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凸出来,鸡皮疙瘩满地。

农村人都是迷信的,更不用说在那个年代,从小祖祖辈辈都传说着乌鸦是不吉利的,是瘟神,看见它听见它叫的准没有好事;都在传说鸟屎落在头顶的,准是有一个亲人要出事,白色的鸟屎说明要死人要办白事了黑色的鸟屎则是有个大病小灾。现在两者摞在一起朝张道菊袭来,她完全傻了。

她拼尽全身力气嘶喊着老大老二老三,嘶喊着四儿四儿,可是就是没有回应。她一路跑着到自己家比较集中的田地块里去看,屋后头没有,桑树爬子没有,楸树湾没有,只有阳坡没有去看了,可是那只有窄长的一块溜破地,和祖辈的坟头。张道菊拼命跑去,或许她自己根本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跑的有多快以及背上的叶小真被树枝打到几次哭的多么的大声。

远远的,她看见婆家父母的坟头旁有几个黑影,再近一点就更清晰了,先认出了最高的是叶建国,然后是老大,然后是老二,一直要走到跟前她也没有看见老三在哪儿,只是他们都围着一个小土堆站在那儿,好像也没有说话。

张道菊要到跟前了停下脚步慢慢的走过去,强忍着一本正经的严肃的语气问叶建国你在这儿干嘛呢,屋里也不锁,连续问了几遍,叶建国只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大女儿和二女儿齐齐地看着她,眼里噙着泪。

她是意识到了,在只剩下阳坡没找过之时她就已然意识到了的,只是她不愿意承认不敢承认,张道菊已经够苦的了,上天还要给她施加什么苦难,她不愿相信老天这么的不公平真的会这么残忍的对她。然而老天是公平的,那就是它对每一个人都不公平。

张道菊的眼泪止不住像翻腾的小溪,她双手拽住叶建国的一只胳膊,摇晃着问他一遍一遍的问他怎么了,老三去哪儿了。叶建国还是只愣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句话不说。老大和老二一左一右抱着张道菊的大腿,哭喊着说,妹妹死了妹妹死了,爹已经把她埋了。

断断续续的有一句没一句的大女儿说,早上妹妹发烧了不肯起来吃饭,爹骂了她一顿叫我端了点饭过去让妹妹吃饭,妹妹睡得很熟我摸了摸感觉很烫,忙叫爹来看,爹过来摸了一下她的脑袋说没事,等会给她熬点草药喝就好了。可是吃完饭,爹喝醉了趴在床上睡着了,怎么叫都不动。没过多长时间,我再进去看的时候妹妹就不动了。

现实终究还是直愣愣的摆在眼前,近在咫尺,张道菊再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她瘫软的一下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不再说什么话,不再做什么动作,只是哭,大女儿和二女儿也跟着她一直哭,被笼里的叶小真也在哭,她是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她还不到一岁。

哭的实在是没力气了,大女儿和二女儿已经昏昏沉沉了,张道菊慢慢站起身来,牵着两个女儿背着叶小真往家里走去。叶建国还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不说话,不流泪,像山一样,或许此时再心狠再无赖的人都该表露出人之初性本善了,自己的亲女儿因着自己的原因没了,因着自己的混蛋劲儿没了,他再也拿不出以往的高高在上满不在乎高人一等觉得全世界人都欠自己几百块钱的劲头来了,他真的意识到自己错了,无法弥补的错了。

越来越远叶建国缩的越来越小,小的好像不曾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不曾出现在张道菊的人生里。但是来了总归是来了,再狡诈的欺骗也没用处,此时她心里已经坚定了一个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