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张道菊嘶哑着声音问两个女儿还没有吃午饭吧,两个女儿点了点头,她回到家先把被笼里的叶小真抱出来换了尿布喂了奶让大女儿帮忙照看着,自己好腾出手来给她们做饭。她条理清楚、头脑冷静、有条不紊,第一步做什么第二步做什么,安排的那么合理那么周到,与几个钟头前仓皇失措狼狈不堪焦头烂额的自己全然不是一个人了。
她原本打算把这些肉都放在老三的坟前给她一个补偿的,即便她更知道虽然都说吃供奉在坟头死人的东西是要遭天谴的,但现实中因为饥饿生病死的人有因为天谴死的人还从来不曾见过,所以一夜之后再多的东西都会被别人拿光吃完的,但是放在那儿了给自己心里一个交代和安慰,因着迷信,张道菊也但愿三女儿能抢在别人拿走以前吃上那么一点的。
但现在饥肠辘辘的两个女儿两眼放光的盯着那几坨肉,看着她们瘦黄营养不良的脸颊,张道菊还是都割下了一半,依着原本打算的做了一盘瘦肉炒萝卜、一锅肥肉炖土豆,热好了蒸肉,煮了慢慢一大锅干饭,恨不得将所有的米都煮进锅里。
菜端到方桌上,饭盛满两大碗,又把饭锅放在低处便于两个女儿能够自己加饭,张道菊把她们一一抱上高板凳吩咐她们坐稳慢慢吃之后,拎着剩下的肉一步一步的挪到三女儿的坟前,走的越进,张道菊越发的迈不开步子,像注满了铅,那么重每抬一步都费劲了全身的力气。
叶建国跪在那儿,一动不动,张道菊过去也没和他说任何话,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不站在那儿一样,始终没有吵也没有闹。掏出三个大菜碗,一字摆在小土堆坟头前,又从布袋拿出那几坨肉,蒸肉放在一个碗,瘦肉放在一个碗,肥肉放在一个碗。做这些时,张道菊一句话也没有说,一个多余的声音都没有,只是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流满面庞。
都放好后,张道菊气了一大个嗝儿,呜咽的声音由小变大从腹腔慢慢升到胸腔慢慢到嗓子到嘴巴,她是再也忍不住了,哽咽着用最慈悲的语气喃喃道,三儿啊,我对不起你啊,你才刚两岁就走了啊,妈对不起你啊,没给你吃过一顿饱饭,没给你买过一件新衣裳一双鞋子啊,妈没有照顾好你啊,你不要恨妈啊,接着又是一大堆声嘶力竭的哭喊和发自内心的悲伤。
天色渐渐晚了,张道菊的眼睛肿的眯缝成一条线了,稍微睁大点就钻心的疼,她忍住了哭泣也大概是再也哭不出泪来了,嘶哑着嗓子说,你走了也好,不用再受这些苦,去那边肯定比这边好过,不会没饭吃没衣裳穿。好好走,慢慢走,妈只要活着每年都会给你烧纸的。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呆了几分钟站起身回家了,没看叶建国一眼,自始至终没看他一眼。叶建国也终于起身随着张道菊回家了,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始终隔着十来米的距离,对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谨慎。
张道菊依旧是烧了水和了猪食给猪提去,给刚跟别人伙了一条腿的牛(买不起一整头牛,几户人家合伙买一头牛合伙养着,都能用来耕地,如果卖了按照比列分钱,四分之一就叫一条腿,一半就叫半扇)铡了一大捆玉米杆子,守着猪吃完了,又给牛上了一大桶杂水,才关上猪圈门回到厨房。
两个女儿许是困了,坐在小板凳上烤着火几乎是睡着了,叶建国像弥补似的早已烧好了洗脸洗脚的水,张道菊拿来毛巾给她们一一擦洗完毕,把她们送到小床上关上灯回来默不作声的自己洗脸洗脚,然后也睡觉去了,也自始至终没看叶建国一眼。
张道菊坚定的信念终于要开始实施了,她想惩罚那个无能虚荣的男人,也想解脱自己于苦海之中。她蹑手蹑脚的找来农药敌敌畏,藏在枕头下面,再蹑手蹑脚的找来专门铲树皮的铁铲,藏在被窝里。
她想好了,等到叶建国准备上床睡觉翻被子的时候,猛的轮起铁铲使劲往叶建国的脖子或者肚子上戳去,然后自己再喝农药,男人每天晚上都是醉醺醺的眼睛又不行,一定能成功的。就让这世间的一切苦难都随生命的终结而离我远去。张道菊想:即便我做了坏事成为坏人上不了天堂而入了地狱我也心甘情愿,遭受十八劫折磨我也愿意,那也只是身体上的苦,比现在的身心劳累要强许多。至于剩下的三个孩子,她不是没有想到的,只是实在是无能为力顾不了那么多了,就当做自己狠心吧。
细心的竖起耳朵听见叶建国上楼的脚步声了,她两手紧紧握住铁铲,手掌心早已沁出了汗,心跳声咚咚的声音越来越大,脸也开始发烫。她在心里倒计时,等到叶建国一只手翻被子的那一刻。
张道菊憋着一口气瞄准然后紧闭双眼,呼,翻起被子,刷,猛地戳去,一气呵成熟练连贯,她听见叶建国啊的叫了一声。才慢慢抬起头慢慢睁开眼睛,只见铁铲从叶建国的腰边掠过,只是刺穿了外面的毛衣,叶建国双手抓在铁铲头上,血一滴一滴落在楼板上。原来叶建国今晚没有吃饭更没有喝酒头脑清醒的很,刚要翻起被子睡觉之时想起还没有关灯,一侧身铁铲刚只擦到腰部,不自主的两手抓住了铁铲头,划伤了手掌。
张道菊见状早已吓的不行了,脑子根本还没转过弯来,就被叶建国一只手从床上拽下来丢在楼板上拳打脚踢。叶建国本来心中就压抑的很,早已认识到自己这次错误的严重性,早已想好了道歉的话,并准备改过自新以后不喝酒勤勤恳恳的干活种地养家,没想到张道菊突然闹这么一出,一贯的怒火立马压倒了理智,拎起女人就开始殴打。张道菊趴在楼板上缩成一团,哭喊着咒骂着,任由男人踢打,还不了手也根本打不赢,她骂着,挨千刀的叶建国死万次都不够的叶建国,你把三儿害死了还有脸打我,你打啊,把我也打死了看你再打谁。
人心终归还是肉长的,叶建国很快清醒过来,再就只是象征性的打了几拳头,便罢手坐在床边,也不管手上的伤好像一点也不疼,任由血一滴一滴落在楼板上。张道菊猛然意识到虽然杀不死你,我自己还是可以早点了结此生的旅程吧,便扑上床去翻枕头下面的农药。叶建国兴许是以为女人又要铲自己,一把拦住,但是张道菊的手还是不住的往前伸往枕头下面伸,叶建国腾出一只手摸出枕头下面的敌敌畏,大骂了一句,便拧开瓶盖把农药全部倒在了地上。
张道菊再没有任何的办法了,只得瘫软的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山里的夜很静,冬天又没有蛙鸣鸟叫,也没有雨,也没有风,像时间都停止了一样的寂静。屋后住着叶小真的舅舅和姥姥闻声赶忙跑过来,劝了好一阵,了解清楚后,也都沉默了,又恢复了时间都停止了一样的寂静。
最后姥姥和大舅舅把张道菊带回他们家了,免得再生出事端,快要过年了大家都不希望闹出更难看的事,不管是过不过年或者是不是真正的关心,所有的人都不愿意看见。
第二天,西湾叶小真的姨妈姨爹听说了这些专门上来看望说和,姨爹冯举卫带着叶建国去找大夫缝合伤口去了,口子挺深的也很长,必须得缝合不然手怕是就要废了。叶小真的姥姥、张道竹抱着两个大些的女儿张道菊抱着小女儿,三个大人坐在厨房火笼边一起哭的稀里哗啦,感叹世间的苦难太多的涌向了这个家庭,引得已经稍微懂事老大和老二也跟着哭起来了。
叶小真的大舅舅张道忠是叶家坪村五组的组长,向来是与一般的农村人有些不同的,他一来仗着做哥哥的份一来作为村里的干部好好的教育了他们。幺弟是做错了事做错了大事,这些年的行为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他自己心中也是有杆称的,你必须得反思得改正不然你这一家子人最后怎么过,但这次也付出了代价。幺妹儿一直辛辛苦苦为这个家拼命忙里忙外,方圆几十里的谁说起你都是伸起大拇指的,但你这次也太冲动了,你的计划要是实施了你们是好了解脱了但是你们的几个孩子怎么办,还都这么小,小女儿都还在吃奶,你要是咋样了她怎么活
好劝歹劝每人上阵说半个多小时,最后勉强算是劝得有个差不多,起码不会再见面就打起架来。冷静下来叶建国和张道菊也都想过了,又不是傻子,那些明显的道理都是懂得,再不愿看见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无法改正了,只有接着往前走,不能因为有个错误接着犯下更大的错误。
但是本质的矛盾是别人劝说不了的,甚至是他们自身都无法解决的,心里有道坎这次跨过去了下次还会再冒出来,就像肉里面的一根刺时不时的探出头来折磨你一下。贫穷夫妻百事哀,当生活的基本所需都已经无法满足时,再好的感情都会出现裂隙,况且他们本身感情就不好性格就不合。
所以不会因此就顺风顺水的走下去,即使都是趴着行走,再低的心态再低的身段都还会再摔跤,上天选中了这个家庭去承受世间所有的苦难,这些只不过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