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菊送走了宾客招呼着帮忙的人收拾完宴席，把借来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全都收拾干净还给借户，捎带着搭些剩饭剩菜算是感谢。那个时候人们从不会觉得这些剩菜剩饭不卫生有损尊严，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荤腥的，毕竟宴席的饭菜是有油水的，是好东西。

第二天一大早张道菊便起床了，打算早早的去集市上给几个孩子买件新衣裳，家里的油盐酱醋茶早该添补的，然后再送老大去村里的小学报到，不，是叶芬，她可是有学名的人了，还不断告诉自己以后要叫学名。她原本打算把小儿子叶继伟放在家里的，早上天凉怕冻着呢，这个小祖宗可是叶建国的心头肉，他要是有个伤风感冒叶建国可饶不了自己。但转身一想，自己指不定去多长时间才回来，孩子醒了要吃奶怎么办，便多包了几层背着小儿子叶继伟，带着三个女儿出门了。

她浑身充满了能量，脸色神态像回到了少女时代，步态轻盈一走一跳的，每个脚印都像有魔力可以使之很快开出花来，一串一串的花儿，粉的红的紫的姹紫嫣红五彩缤纷，顺着张道菊的脚印一直往前延伸。几个女儿听说终于有新衣裳穿了，也都高兴极了，不再赖床随着母亲早早的起来了。

叶小真大概是从这一天才开始有了一点记忆的，记得她的新衣服，记得母亲的笑容，记得上学的山路旁有棵大柿子树，记得学校有好多人男男女女都是同她大姐差不多大小的。

送完叶芬报到，衣服也都买好穿在身上了，张道菊还大方的给几个女儿一人买了一块糖。看着女儿们脸上的微笑，她们其实是极易满足的一块糖就可以让他们幸福无比，一件便宜的新衣服就可以让她们高兴好一阵子，可是这些原本是生活最低需求的保证现在变成了奢侈变成了获取幸福的途径。张道菊从心底生出来喜然后转化为悲，鼻子酸了一下差点没流下泪来。

她总是在下雨天或者不是太忙坐在堂屋前晒太阳的时候或者坐在场子的桃子树下乘凉的时候，便会想起这几个可怜的女儿，觉得从心底里对不起她们。虽然她并不知道外面世界的小孩过着怎样幸福的生活穿着怎样漂亮的衣服，但是吃饱穿暖总是作为人类最基本的生活需求；虽然村子里紧巴巴的过日子的，让儿女们吃不饱穿不暖的不是只有自己一家，但是总不能和差的人来获得心理安慰，欺骗自己，那些过得好的过年的时候都能有新衣服穿的，偶尔还可以吃一顿全部用买来的大米煮的干饭的人也不是只有一家两家。

但好在现在起码有了活路，男人不再酗酒无所事事也变得勤快起来，大女儿也终于上学了，几个孩子也都没什么先天性疾病，一家人身体都还算健康，梦寐以求的儿子也终于降生了，只要手脚勤快，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底子不如别人家，但他们一年挣的钱我两年总能挣到吧。

先前叶建国在家有时喝完酒嚎啕大哭跪在地上求老天赐给他一个儿子，或者清醒的时候也曾诚信祈祷祖宗庇佑可以给他一个儿子，张道菊想到这些便特地在街上买了两千响的大地红，准备路过九龙观（当地最出名的寺庙观庵，其实也只是有几尊破烂的泥塑神佛像，粗制乱抹漆的花里胡哨，但已经是全镇甚至隔壁几个镇信徒的圣地。有的人会不知从哪儿听到些神话，认定了某些大石头是大仙大神大佛大圣，农忙的时候没时间跑那么远的路，也会就近拜拜那些石头，在石头边烧些火纸敬几炷香放些鞭炮，算是感谢神灵帮助自己实现了愿望，特地来闹些动静回个礼）的时候去还愿。

张道菊带着几个孩子顺着沿山而修的石台阶慢慢往上爬，石阶很陡很长据说有999步，来的人从不会真心抱怨路途陡而远，他们还真是怀着一颗虔诚的心来求愿来还愿的。主观在中间最高的山顶上，里面的佛像最精美高大全身金漆闪闪发光冬天的时候人们还会给他穿一件黄袍，据说海拔是2999米，两个小观分别在其左右，那里面的佛像就显得寒酸多了，有一尊甚至还缺了一大块。但是人们不是来参观的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只是进门就行三叩大礼，上香，然后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也大致都是祈求发财升官、消病去灾、婚姻顺利、生子得女之类的。

从大观到两个小观各又有99步石阶，大小观内佛像共有9尊，由于9字在这儿特别多，先前人们就取名九观，后人总觉得两个字念的不顺溜一般的著名佛寺都是三字成名的，而龙自古至今总是高贵神圣，加了龙字，变成九龙观。

关于它的传说，还有很多。

张道菊心念着神佛的大恩大德，只要几个孩子说一句好累怎么这么远，她就会赶紧喝止住让她们不要说浑话，神灵会听见的会生气的，下次再求他们保佑就不会答应了，还会往地上连吐三口唾沫，作揖叩首让神灵不要见怪童言无忌。

诚心还完愿后，张道菊更加心情大好带着孩子往家走去，临近中午了，叶建国酒总该醒了吧，她心想回去是要好好取笑一下这个酒醉佬的，睡了十五六个小时了，吐了四次，是要好好问问他难受不难受，由此告诫让他从此以后不要再喝酒了的。

转过大山垭子张道菊总觉得家里那边闹哄哄的，好像还冒着大烟，赶忙带着孩子使劲往家里跑，隔着有些距离的时候，只听见大火燃烧的爆裂声，还有石板从高处落下的声音。等到转过小山垭子，她看清了：自己家正在变成火海，拱木、椽子正在熊熊燃烧，随着噼啪嘭的声音，木头烧断了，放在上面的石片青瓦齐齐掉下去，撞击开裂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直刺到张道菊的心里最深处。

上一秒还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中，她也并没有祈求自己一步登天自己要多么大富大贵自己要捡什么便宜，她只是希望可以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得到的和付出成正比就可以，只是希望老天稍微给一点希望，她就会感激不尽就会拼尽全力朝着那个目标奋斗，哪怕再苦再累，都不会再有更近一步更过分的奢求，可是现在

人们正奋力挑来水端来水，一桶一桶一盆一盆往火上浇，大喊着叶建国、四儿，快出来，快出来，火苗包裹整个土屋人们几次试图进去都被火苗烤的中途退出来了。火势冲天这点水根本不起任何作用，火盖住了水，燃烧的声音盖住了人们的呐喊，很快，屋顶基本全坍塌了，可以燃烧的木材都烧干净了，黄土夯的墙经过大火的侵蚀变得酥脆，两边山墙也很快倒下来了。

随着山墙倒下来轰隆的声音，人们都暂停了所有的动作，端水的人佝偻着腰侧身盯着，挑水的人走在半途停住脚步抬起头望着，指挥的人一只手臂扔伸在半空只是呼喊的嘴巴慢慢闭上怔住了，别的人惧怕的纷纷弯起手臂挡在头上却又侧着脸从缝隙中眯着眼看着，这时张道菊刚好跑在场子的窄角处，听到这一声嚎啕不哭赶忙放下背上的叶继伟奋不顾身的朝火堆中冲去，她的大哥张道忠一把把她拉住，带着哭腔劝她不要进去，太危险了，别人几次都没冲进去。几个孩子也都吓的哭出来也都要冲过去，但一一都被人们拉住了。

人们听见这一声嚎啕大哭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赶忙该干什么的还是接着干什么，只是大家心里都清楚，怕是没救了。

张道菊心里当然更是清楚这些的，墙都倒了，那么大的火，那么浓的黑烟，那么多石头，哪一样都可以把自己的男人杀死千百次。只是她心里有太多的不甘、太多的难以接受、太多的酸甜苦辣，上天要么从始至终不给她希望她心里还能好受一些，苦就苦一杯吧，瞎子习惯了黑暗就不会感叹白天和黑夜的区别了，就不会向往白天的阳光了，就会觉得黑夜和白天其实是一模一样的，就会觉得平衡而不再探索；可是现在有了希望，让她看见了一丝丝亮光，她并不嫌弃光亮太淡距离她太远，满怀信心握紧拳头下定决心正摸索着努力着朝亮光走去，扑通掉进了更深的悬崖更黑的黑暗中，让她在落下的过程中亲眼看着亮光隔她越来越远、亮光越来越暗，直至消失。

这是怎样的折磨啊？

风吹来，火苗转了头，蹿到堂屋门前的对联上，昨天儿子满月的大红喜联丝毫都还没褪色却已被烧的灰飞烟灭。继承风光光千秋，伟业照耀耀万代，横批是继承伟业，这是叶建国特地跑到镇上断石桥找算命的瞎子出5块钱请来的对联。

可是做了这么多，最后得到了什么，有什么用？

张道菊随着最后一个“业”字被火苗吞噬，晕了过去，身体本来就不好，坐月子的时候还操碎了儿子办满月酒的心，吃的一向不好，接连受了这些磨难，任是谁都无法承受。

房子的火最终是灭了，不是被浇灭的，是烧的没有可燃物了自己熄火的，烧干了木料烧干了眼泪烧干了希望烧干了张道菊的心。

待到张道菊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躺在大哥张道忠的家里，孩子姥姥坐在床沿无声的掉着泪，几个孩子都围在床边。见她醒来孩子姥姥抹去眼角的泪，娓娓叙来可能是叶建国早上迷迷糊糊醒来抽烟引燃了被子，叶建国没救过来，烧得只能依稀辨认个形状了，你大哥已经带着人去操办后事了，我可怜的娃子，你的命怎么那么苦啊，没法子造业啊。建国他走了，留下你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可怎么过，都还这么小。说着又忍不住掉下泪来。

从那以后张道菊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不要八婆的和别的农村妇女在背后议论别人，不要说一些多余的废话，不要轻易的流露出表情，不再一遇见困难就吓得全身哆嗦，不再那么软弱。她的内心站起来了，站的很高很高，站到了男人都企及不到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