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年秋季叶小真从完全小学毕业了,虽然平时考试都是班级第一名,但毕业考试的成绩只能算中等,还好初中也在义务教育的范畴,当地也只有唯一的一所初中,也自然而然的和其他同学一起上了初中。看似没有任何区别和影响。
初级中学在镇上,一趟的路程接近20里路,作为小女孩儿的叶小真刚开始走一趟回家,脚底一定起泡,姥姥看后心疼不已。看着别人家的孩子,都是搭中午的班车上学的,姥姥痛下决心也决定让小真以后上学坐车。宁愿自己再苦点儿再节约点儿,这么小的孩子每周两趟路40里路,是大人也有些费劲啊,不就是一块钱一趟吗!
一次叶小真照常站在村口的岔路处等着班车,上车后,她递给售票员一块钱,没想到售票员说一块钱不够要两块钱,说现在物价上涨了,油费也贵起来了,再只收一块钱就要亏本了。虽然叶小真手里还有几块钱,但那是姥姥给她的菜钱,现在天气热,就没做周五的菜即使做了也会坏掉挨不到那个时候。见她闷了很久不说话也不加钱,售票员声音大了点儿,说没钱下车,没钱下车,叶小真翻了一个白眼,售票员恼火了,吼道穷光蛋还坐什么车啊还读什么书啊,下车,滚。
叶小真愤怒了,气的脸血红血红的,骂了一句妈的比,愤愤的下车了。她心里觉得太委屈了,所有的苦闷在那一刻全部爆发出来了,她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哭了半天,把带的菜也一脚踢翻了,撒的到处都是。没来由的愤怒和委屈,她不知道应该怪谁,是谁的错,但就是心中怒火中烧,她一边大哭一边骂着不着边际的脏话。
她确实需要发泄,一直的感觉到嗓子口有一块重物,压着自己出气呼气都不顺畅。13岁的她懂得了太多,同学无心的嘲笑让她无法忍受,不自觉得攀比让她心理极度自卑,觉得自己总比别人矮一截,不去参加集体活动,话变得越来越少,不再爱笑。
冬天她看见别的孩子都穿着买的羊毛裤(也只是一种化纤有弹性的毛裤,一点儿羊毛都没有,只是这么称呼的),不厚很有弹性,摸着像棉花一样柔软。可是叶小真只有一条毛线裤,是母亲张道菊拆散没用的旧毛衣的毛线编织的,毛线五颜六色这样的一截那样的一段,所以毛线裤像是彩色的斑马一样。叶小真总是等到熄灯之后再爬出被窝脱衣服脱裤子,她小心翼翼的保护着自己。
上课开小差的频率越来越高了,成绩直线下滑,落到了下等生的位置,她本就是越表扬越带劲儿越批评越自卑越破罐子破摔的性格,老师对她的期望本来很高,现在很失望,不免对她多说了几句难听的话。她清楚的记得一个语文老师给她编了一个侮辱性的顺口溜,叶小真穿马甲,学习是个日大侠(方言,意为学习成绩很差)。
姥姥是不懂学习的,她一生没进过一天学堂,大字不识一个,1+1都不知道等于几。姥姥只会竭尽全力的照顾叶小真的饮食起居,关心她在学校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丝毫没有察觉到学习成绩的重大问题。她一直以为叶小真还是那个整面墙都贴着她的奖状的学习拔尖儿的好学生。
到初二下学期,老师撤掉了叶小真的班长职务,多次找她谈话丝毫不起作用,苦口婆心的教导,大道理小道理讲的唾沫横飞她仍旧没有一点变化。最后老师纷纷感叹道,这孩子是废了啊。
虽然在老师的眼中她已经沦落了,是个坏同学了,但在叶小真心中的挣扎和纠结更加惨烈了。无人能倾听的心境,无人能哭诉的心境,无人能理解的心境,愧疚、无奈、无助、茫然、惆怅、矛盾、悲伤、自卑、敏感种种心绪纷纷涌向她的大脑,个个如脱缰的野马放肆冲撞着她脆弱的神经,早熟的叶小真承受了太多原本稚嫩的肩膀无法承受的苦楚。
她强迫自己坚持了太久,现在终于轰然倒塌了:她想帮助母亲却又无能为力,而这其间的无奈让她悲痛;她想解脱自己放纵自己沦落自己,却又时时刻刻受到良心的拷问;她想得到母亲的关爱,那么小那么微薄的要求,却怎么也得不到,她有不甘;以前她想好好学习为母亲争光,可是思想总是不受自己支配,听不进讲课无心做作业,她好为难;与同学之间的差距让她自卑,那么小的物件却都买不起,但又不能说出口,让她矛盾。
她的思想疯狂的长大,可是年龄和肩膀却跟不上思想的速度,变成累赘,思想与身体的拉锯战让她身处中间,左右为难,悲痛万分。她束手无策,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可是她怎么逃脱都逃脱不出这个巨大的牢笼,她拼命挣扎累的瘫软疲惫。
她的身体里一直有两个无形的自己,时不时跳出来争吵,吵得她的脑袋好疼好痛。
浑浑噩噩的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周末回家,她看见小舅舅张道义回来了只不过不像以前,没有笔挺的西装,没有灿烂的笑容,没有本地人不知名的昂贵香烟,没有收音机,没有礼物。
他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的望着前方的山或者前方的树或者前方的天空,从他的眼神中看不出来,那么空洞茫然,眼珠也一动不动。姥姥闻声出来也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回来了,快来吃饭。叶小真当然看出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也不敢多问,只是闷闷的吃了几口饭。
但好久不见总不能不和小舅舅说一句话吧,放下碗筷,她走到轮椅边轻声的问怎么呢。张道义稍微侧了一下头看了她一眼,也没有说话,然后再次双眼一动不动的盯着前方。叶小真便也不说话的在旁边呆了一会儿,觉得空气实在太过浓稠凝固,讪讪的走开了。
姥姥满脸泪水的在里屋小声的告诉她,你小舅舅在煤矿上出了事,塌方了掉下的石头砸断了腿,瘫痪了,还叫叶小真不要再去烦他,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张道义虽然是最小的,比张道菊还要小两三岁,但也30大几岁的人了,一直没结婚。据说以前谈了一个都要结婚的时候分手了,为此打击的好长时间都不再谈儿女情长的事情了,张道义又异于普通乡里人有些想法,想混出一番成就出来。在小煤矿上都当上副厂长了,一般不下矿井的。要说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大雨倾盆,所有的工人都急匆匆的上来休息了,老板不放心怕工人没关灯没把机器处置好便让他下井检查巡视一下。检查完刚要上来的时候,塌方,砸断了脊椎。
送去医院抢救的时候医生告诉煤矿老板,怕是瘫痪了,老板心黑本身就是个小厂刚起步还没赚到什么钱呢,这一下不是赔的裤子都没有穿的了,连夜跑掉了。一时找不到家属,也没人出这笔巨额医疗费,医院便草草处理了一下了事。使得本身可能治好的病错失了最佳治疗时间,再无挽回的可能了。张道忠托人到处找那个煤矿老板,也始终没有音讯,怕是跑了很远。
本来这种不正规的小厂,又没有在工商局等国家机关备案,是属于非法营运的。更不可能与员工签什么劳务合同,不会有什么保险,老板都狡诈无比不会告诉手里工人自己真实的地址,甚至有的名字都是假的。现在人跑了,茫茫人海,毫无线索,大海捞针一样,是没有找到的可能性的。
现在他大小便不能自理,吃喝都得人伺候要端到面前他自己才能喂进嘴里,没有成家无儿无女,这个重任只有落到姥姥身上了。本身年近七旬的姥姥照顾几个孩子都只是勉强支撑了,现在自己的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落在自己的头上了,可怎么办,老太太也惆怅了。
那几天张道忠召集几个妹妹、妹夫商量怎么处理这件事,最后艰难地达成一致,不得不叫张道菊回家。张道菊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自然也是很理解,虽然自己的处境再艰难,再有多的苦处,也没有办法,老太太帮忙照顾了这么多年已经是感激不尽了,总不能让她老了还要为难吧。
回家容易,就是一张车票,两三天的车程,可是回到家怎么办,好多年没管的山田,别人种了些,好多偏远的瘦地早都丢了,家里的一切都要重新开始操办,菜园子里没有一点儿菜,连农村最普通的土豆都没有一个,没有米没有面,油盐酱醋茶都要重新置办,这都得花钱,一次这得花多少钱啊。更何况现在刚刚夏初,别人种在自己家田地的庄稼是要怎么算呢?
一路上张道菊都在思考这些问题,左右为难,怎么样都没有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思考的头都要炸开了,又晕车,难受的很。她闭上眼睛,暗暗告诉自己,罢了吧,回家后走一步算一步。如果自己不想死,天还是无绝人之路的,自己一个人干在这儿想破脑袋也不起什么作用。
张道菊的这次回家除去挚爱的小舅舅张道义的因素多多少少是让孩子满心欢喜的,叶小真日思夜盼,夜夜坐在透风的塑料钉的窗边等候的那个人回来了。情感的缺失有了弥补的机会,但是物质的匮乏恐就是更甚了,摆在眼前的几项收入怎么也是供不起都在读初中即将升高中的三个孩子的。
即使自己再努力再拼命再大的本事,也丝毫无能为力去改变这一窘迫的现状,张道菊锁着眉想,“现实”二字的残酷含义不仅仅是要想达成理想所付出多少的汗水和多大的努力、吃多少的苦,还兼备着即使你拼了命搭上了所有却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性。
这是最恼人的,最让人无助、连泪水也流不出来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