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皇帝再想不到今天能连碰两个钉子,一个不愿做官,一个不愿做亲,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若是换了别的皇帝,此时恐怕早已是勃然大怒了,只是建文皇帝从小受他父亲懿文太子的影响,要讲仁义治国。因此虽然讨了没趣,倒也没有迁怒两人,依然笑容可掬。
“罗爱卿所言极是,人生在世,这信誉二字是最最要紧的!罗爱卿能对尚未允亲之女家都如此守信,将来朝堂之上,同仁之间,自然也是以诚信待人!朕能有如此守信之臣,也是深感欣慰!”
建文帝这几句话,不要说众人吃惊,那罗文鸣更是惊诧不已。他原来已经做好了弃官坐牢的准备,希望以此来报答梦婵欲毁容以逃避天选的深情,没想到皇上不仅没有加罪,反而还要嘉奖,一时竟愣在那里,回不过神来了。
建文帝虽然没有降罪,但也不见得高兴,因此没有注意罗文鸣还跪在那里,背着身子还在问:“方才说到天选,罗爱卿,你的家乡可有参选的女子?”
“有!”罗文鸣不敢起身,跪着答道。
“有几家啊?”
“有女子适龄之家,都参加了。”
“哦!这么说,还真不少!宫里哪里需要这么多人,遣返的也不少吧?”建文帝说着,转身问齐泰,这才看见罗文鸣还跪在那里,忙说,“罗爱卿,怎么你还跪着,是朕疏忽了,你快起来吧!”
罗文鸣谢恩起身,退到一边。齐泰将本次天选入选淑女名单递上,皇上边翻看边问:“不知民间对皇家天选有何评论?朕听说有贪吏借机勒索的,可有此事?”
众人见问到实质问题,谁敢多言,都默不作声,此时却有一人越前奏报:“贪吏之事,微臣没有听说,然应选淑女中心怀不满者倒有。”
众人都有些奇怪,民间一向对天选视同洪水猛兽,谁家好好的女儿愿意背井离乡,孤守深宫?有些怨艾也是在所难免的,此人是谁,为何要拿此事来做文章?于是眼睛就一齐朝声音的方向看去。
别人都不认识奏报之人,罗文鸣可是再熟悉不过了,因为那正是他的表弟宋秦生。
原来那宋秦生随罗文鸣来到了京里,听说捐了监生也可以参加科考的,喜不自禁,当下央求罗文鸣替他捐监。
罗文鸣一来怜他身世坎坷,二来临行之前得妹妹再三叮咛,哪有不尽心的道理。因此也不管父母将钱与他是让他在京里购置房产的,竟拿来先替宋秦生捐了例监,一起参加了科考。
宋秦生平日文章也不过尔尔,谁知这次因遭罗夫人驱逐,又蒙退婚的羞辱,心中无限愤慨。考试时节,恰似有神助的一般,竟也轻松得了个进士,取在二甲。可知激愤之人,潜力原是无穷的。因他已遭罗家退婚,因此履历上也是未婚,本次御书房召见便也在其中了。
此时宋秦生知道御书房召见还有替公主议婚的任务,心中就十分向往。虽然对春娘他是满怀感激之情,但罗夫人的刻薄无情又让他心怀愤恨,想到如果娶春娘为妻,免不得将来还要遭罗夫人刻薄。而婚尚公主,不但可以带来无尽的荣耀,还可以在罗夫人面前出一口恶气,他自然是要想尽办法争取了。但皇帝青睐罗文鸣,他也是无可奈何。谁知罗文鸣竟然辞婚,这又让他看到了无限的希望,于是不顾一切,出列奏事,以期能引起皇帝的注意。
“哦?”建文帝原来是随口一问,不料竟有人应承,倒也有些奇怪,“爱卿也是本科进士吗?你又如何知道淑女有心怀不满者呢?”
“臣乃新科进士宋秦生。知道此事,是因为臣在赴京之前,曾得到天选诗一首。”
“呈上来!”建文帝在书桌后坐下,内侍将诗笺接过来,转递到皇帝手中。
众人的眼睛都注视着皇上,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大事。本朝开国以来,以文字获罪的事情,已经不是一件二件了,连当年懿文太子的老师宋濂都没能幸免,何况在场诸人。于是就有人偷偷地去看宋秦生,将埋怨和担忧用眼睛传递给他。
宋秦生此时一心要引起皇帝的注意,那里管众人的眼神,只是热切地注视着皇帝,观察他的反应。不料皇帝看完,将诗笺放在桌上,用镇纸压住,淡淡地笑道:“是个才女,不知朕的宫帏,可能留得住她。”
“不知道那女子姓甚名谁?”黄子澄小心翼翼地问道。
“诗句下方只有‘思萱’二字。宋爱卿,你家乡的参选女子中可有闺名是这二字的吗?”
“这……”宋秦生当初为了替罗文鸣打听萧家姐妹之事,也从媒婆的口中探听到不少女子的闺名,只是却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只好无趣地说:“臣没有听说过。”
正在此时,从御书房左侧的屏风后转出一个内侍,走到建文帝身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建文帝微微一笑,就对众人说:“朕还有事,众卿家都散了吧!”说完,竟先自随内侍走出了御书房,众人面面相觑,只好都出来了。
建文皇帝走出御书房,便随内侍朝坤宁宫走去,一边问:“公主有没有说是什么事情啊?”
“奴婢不知!”内侍小心地回答。
建文朝中,对内侍、太监约束甚严,稍有不慎,就有性命之虞,因此宫中内侍,都是战战兢兢,无人敢多嘴。
建文帝也不加理睬,刚走到坤宁宫门口,就看见永宁公主的管家嬷嬷贞信夫人正等在宫门前,见了建文帝,就要下跪。
贞信夫人姓白,原来是永宁公主的教习嬷嬷。公主生母林氏乃懿文太子侧妃,孝慈皇后薨时,竟因孝殉葬,临终竟将公主托孤于白夫人。有人将此事告诉了太祖皇帝,因为林妃是殉了皇后的,因此托孤之事虽然不合礼仪,太祖皇帝却并没有发怒,反而转生伤感,将白氏封了贞信夫人,命她掌管公主府。
那贞信夫人既是太祖所封,自然是尊贵无比,建文帝哪里要她跪拜,忙扶了起来:“夫人勿须多礼,公主在哪里?”
“正在宫中和皇后娘娘说话呢!”贞信夫人笑着说,“待臣妾前去通报。”
“如此,你我还不如一起进去,难道夫人还怕朕吓坏了公主?”建文帝的心情似乎很好,和贞信夫人一起进了坤宁宫。
永宁公主和马皇后早就听见了动静,在门口跪迎,见礼完毕,各自坐下。
“皇妹急遣内侍要朕前来,可是有急事吗?”建文帝温和地问道。
对于这个妹妹,因为可怜她身世坎坷,建文帝一向是怜爱有加,对她千依百顺的。
“皇兄给小妹议婚,可是找到了蓝公子了吗?”永宁公主问。
原来自从蓝芳失踪后,公主执意不嫁,蹉跎至今。在贞信夫人和建文皇帝的再三劝说下,才勉强同意另嫁,但有一个条件,必须先找到蓝芳。
建文帝无奈,只得派人四处寻找蓝芳的下落。只是茫茫神州,要找一个不知去向的人,谈何容易。何况蓝芳负罪之身,虽得赦免,已是惊弓之鸟,哪里肯还用本姓原名,自然是改名换姓隐匿起来了。这可不就成了要在全国找一个不知姓甚名谁的人了,你说怎么找?
建文帝无奈,只得陪笑说:“皇妹,朕已经找遍了所有的州县户籍,再不见蓝芳二字。想来蓝公子一定是改名换姓了,这却如何找法?”
贞信夫人也劝道:“公主,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年,皇上登基也已经两年多了。蓝公子若是还能来,早就该来了。太祖皇帝已经薨了,他还怕什么呢?他没有来,那一定就是不能来了。要么,已经不在人世了;要么,就是安心要做个百姓草民,早已娶妻生子了。”
“不会的,蓝公子满腹经纶,更兼武艺超群,乃是将门虎子,怎么可以安心贫贱,不思进取呢!皇兄,你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说着,永宁公主的眼泪已经纷纷落下。
马皇后爱怜地将她揽入怀中,劝道:“公主,夫人说得对,蓝公子要是能来,他早就来了,一定是不能来了。当年,你救他于覆巢之下;如今,你又为他守义七年,也算是对他仁尽义至了。当初他不来,你说是怕太祖皇帝对他赶尽杀绝,你要等他;现在皇上已经让人找了他整整一年,也不见他的人影。公主啊,你难道真要为这样一个无情之人,孤独一生吗?”
“不!他不是无情之人,是皇家的无情吓走了他!”
“皇家固然无情,可公主有情啊!他怎么能只记皇家的无情,全然不顾公主对他的深情呢?”
永宁公主不再分辩,只是失魂落魄地望着窗外。阳光从窗棂的间隙透进来,洒落在房间的四周,微尘悠悠地浮在光线中,一如房中的气氛,胶着着。
马皇后想打破这份沉闷,当然也因为很关心这次御书房召见的结果,于是先开口问道:“我听说新科状元是个还没有定亲的少年才俊,皇上看了没有,以为如何?和皇妹可还相配?”
建文帝还没有回答,永宁公主突然站起身来说:“皇兄,皇嫂,我先回去了!”
“啊?”建文帝促不及防,只好说:“那请贞信夫人先留一下吧!”
公主连头也不回,只是微微颔首,先自走了。
看着公主出了宫门,马皇后就急不可待地问:“状元可曾答应婚事?”
建文帝摇摇头,将罗文鸣辞婚的情景细说了一遍:“朕也弄不清楚,怎么一桩尚未应准的婚事,竟能令罗状元如此挂怀,只怕是另有隐情。”
“皇上说的隐情,可是以为他和那女子有私情?”
“朕也说不好,只是觉得状元辞婚的理由从未听说过,比朕的老师还要迂腐,怕皇妹将来要受委屈。”
“皇上说得是!既如此,那就应该在其他进士中再选,可有其他的合适人选?”马皇后问道。
“人选倒是有,只是怕都不是很合适。”建文帝笑着说。
“皇上说来听听!”皇后起了好奇心,追问道。
“一个是礼部杨爱卿的弟弟,可惜是个白衣。”
“皇家富贵,白衣又何妨?”
“白衣倒是无妨,只是他是个离经叛道之人,未必适合皇家姻缘。”建文帝说着,就把杨嗣平和方孝儒的节气才智之争也告诉了皇后。
“这样啊?!”皇后沉吟道,“确实不是很妥当。那还有呢?”
“还有一个和状元同乡,名叫宋秦生,乃是个二甲进士,人物也是风流倜傥。”
“这不是很好嘛!皇上要选他吗?”
“不要!”
“却是为何?”
“此子心术不正!”
“是吗?何以见得?”
建文帝又将御书房内宋秦生献诗之事说了一遍:“民间对朝廷选妃,向有抵触,因此朕一直嘱咐地方,万勿扰民。尽管如此,被选入宫中的女子,要远离家乡亲人,实在也是可怜,有些怨艾之心,也属人之常情,原不该追究。而这个宋秦生居然以此来告密,实在不是磊落君子所为啊!”
“那是皇上仁慈,是这样想的。他一个民间书生,哪里知道皇上的慈悲之心,只当抱怨朝廷,便是大不敬,急急地来告诉,也是有的。”
“就是,所以朕也不追究。让他入翰林院读书去是可以,当朕的妹夫,却是不配。朕的心里,还是比较喜欢罗状元。”
建文帝说着,叹了口气,却看见贞信夫人正在沉思,便问道:“夫人刚才不是在屏风后面吗?怎么不说说你的意思?”
“臣妾以为,皇上的话很有道理,臣妾心中,也是以罗状元为主。不过……”
“不过什么?”皇后问道,“夫人你就不要卖关子了,快些说吧!”
“只不过臣妾觉得,罗状元的隐情应该不是男女不才之事,而应是情礼两难全,故此难以取舍。”
“这不是还是有情吗?”皇后笑道。
“娘娘有所不知,只怕是此情非彼情,反让公主失了好姻缘。”贞信夫人说着,又沉吟了一会儿,问道:“皇上,请问状元公寓在何处?”
“怎么?夫人要前去拜访吗?”
“正是,妾身不甘心公主就这样蹉跎年华,一定要替她找一个如意郎君,以弥补她幼失双亲之痛!”
建文帝显然十分感激:“夫人有如此想法,朕感激不尽!朕这就让翰林院去查!”
“如此,臣妾先行告退了,还要去看看公主怎么样了。”贞信夫人说。
建文皇帝见天色也不早了,就让人将贞信夫人送出宫去。原来,永宁公主因为一直未曾婚嫁,就一直住在宫里。建文帝及位后,一来,考虑到公主已经成人,住在宫中,有所不便;二来则因为要为公主重新议婚,这才在京城玄武湖边给公主另建了府第。半年之前才搬进去。
送走贞信夫人,建文帝也要走了,马皇后说:“陛下请留步,臣妾这里还有事情要奏报呢!”
建文帝收住了脚,笑着问道:“可是选出来的妃嫔的事情?”
“正是,此次天选,共选出妃嫔二十二人。臣妾想问一下,何时册封?”
“册封妃嫔,又不要朕在场,皇后你就看着办吧!”说着,抬脚又要走,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收住了脚步问马皇后,“皇后,此次天选女子的名册可都还在?”
“那自然是在的,皇上有用吗?”
“有!”建文帝忙叫人传笔墨,在纸上写了“思萱”二字交给皇后,“你让人查查淑女中可有叫这个名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