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文鸣因受妹妹春娘之托,要在京里为宋秦生找寻机会,因此早在六月间就离家赴京了。原来一直是寓在城外的伽蓝寺,乃是科考前几天才搬到城内的“文升客栈”,打算放榜后再置房搬家。
谁想到了京城就有捐监的机会,自然就先替宋秦生纳了捐,买房的事就只好暂且搁起了。高中榜首后,来拜访的人是络绎不绝,认识不认识的,都成了亲朋故交,那是送银子的也有,送姬妾的也有,送房子的也有,将罗文鸣搅了个不胜其烦。
罗家原来就是富裕之家,罗文鸣的心里又牵挂着萧梦婵,因此哪里看得上这些,竟一概都回绝了。没奈何,就只好寓在客栈不走了。倒带携得客栈因为住了状元公,这几日是客来客往,生意比往日好了百倍。
谁想罗文鸣的这番作为又恰巧被他的座师方孝儒探访到,不觉大喜,以为此人才高而不贪,是个有节气的人,有心要栽培他,便推荐给了皇帝。
皇帝也高兴,少年有才,人物端正,品行清廉,再一查,尚未定亲,可不是绝佳的驸马人选吗?于是才有了御书房召见一事。本来其他人都是不见的,不料黄子澄提出要趁机再考考罗文鸣的诗词六艺,以免公主将来闺房无趣,这才决定召见其他人。
不想罗文鸣御书房辞婚,考驸马也就无从说起,反倒落了一场无趣。当然,这里面的曲折是非,罗文鸣都是一概不知的。从御书房出来后,他就一直在客栈的房间里焦躁着。
一来因为没有梦婵的消息。罗文鸣因为提前来到京城,不知道萧家姐妹已经易人,更不知道梦婵还送妹妹来京,正住在杨家。几天前听说落选的淑女陆续出宫了,便让小厮书勤时刻注意着,看有没有萧家姐妹的踪迹。
今天是书勤探听到有姓萧的姑娘落选出来了,恰好又是庆元府的。罗文鸣忧喜参半,喜的是总算可以有梦婵的消息了,忧的是只怕落选的不是她。因此一大早也不要书勤跟自己去御书房,而是打发他去找萧姑娘的下落。
不料此事未完,又出来个选驸马的事情。虽然当时皇上没有发怒,谁知道他想着不对会不会来找后补呢?心里是七上八下,无法平静。恨不得这时梦婵就出现在他眼前,两人一起赶快回家!什么高官厚禄,什么荣华富贵,不过都是些过眼烟云,哪里比得上琴瑟和谐、神仙眷属啊!
想到这里,罗文鸣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萧姑娘啊萧姑娘,你如今可在哪里呢?外面放榜也好几天了,你应该知道我已经中了状元,为什么不来找我?难道是因为宫门重重,宫威森严,所以你无法出来吗?”
罗文鸣哪里知道梦婵根本就没有进宫,而且也已经知道他高中状元之事了,同时也知道他住在文升客栈。那为什么不来找他呢?原来梦婵自幼寄养在萧家,身份有些尴尬,并非真正的小姐。以她自己看来,其实也和红竺差不多。那萧家家底既殷实,所用下人也多。梦婵从来就害怕自己言行稍有差池,便会招人笑话,因此行事十分严谨,轻易不说笑,也不出闺门。
那天夜访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知道妹妹已经入选,自己和罗文鸣之事那自然就是水到渠成,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哪里还用得着私自探访,落人口实呢?因此就在那里气定神闲,等着做新娘。自然也不会想到罗文鸣履历上会注未婚,而皇帝又会有心要招驸马。
正当罗文鸣长吁短叹之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是谁?”罗文鸣忙问。
“公子,是我!”门外是书勤的声音。
罗文鸣大喜,忙打开房门,让进了书勤。
“怎么样,知道萧姑娘的下落了吗?”罗文鸣急急地问。
“知道了一些。”书勤见公子如此心急,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落选的是三小姐,她现在住在城南的杨家。”
“哪个杨家?”
“就是和我们同乡的,在礼部做官的杨老爷家。”
罗文鸣想起来了,白天在御书房还曾见过面呢!想来应该是他家,庆元府的人在京做官的不是很多。
“怎么会住在他们家,你见到过三小姐吗?”
“啊呀公子!那杨家也是官宦人家,那官宦人家的女眷是能随便让人看见的吗?”书勤奇怪了,公子今天怎么失了魂似的。
“是了,是了!”罗文鸣跌坐在椅子上。出来的是三小姐,那么大小姐一定还在宫里,此时还在宫里,那就一定已经被选了妃嫔了。难道自己要回去和二小姐成婚么?倘若媒人此时已退了婚书庚帖,倒还好说,万一媒人将此事禀告爹爹,爹爹拦着没让退,岂不是糟糕!咳!如今可真是进退两难了!
“公子!公子!”书勤见罗文鸣神色不对,害怕起来,高声叫道,“贵叔,贵叔!你快来看看,公子怎么了?!”
罗贵是罗家的奶公,那罗文鸣从小是他们夫妻俩带大的,因此将罗文鸣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紧。被书勤这么一喊,吓得他七魄去了六魄,三步并作两步就跑了上来。
罗文鸣被书勤一喊,也回过神来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事,可是对谁也不能说的。于是对书勤和罗贵挥挥手,让他们退下,自己就在床上,和衣躺下。
见罗文鸣朦胧欲睡,罗贵也不再过问,和书勤一起关了房门下去了。自然,他们都没有看见走廊一侧的暗影中,一个蒙面人正站在那里。
见他们下了楼,那蒙面人来到罗文鸣房间前,举手敲门,把里面的罗文鸣吓了一跳。
原来罗贵、书勤一走,罗文鸣突然想起宋秦生今天的表现,不觉大大地担起心来,看他的举止,应该对仕途是十分在意的。万一他为了得到皇帝的青睐,他竟将自己和梦婵之事向皇帝和盘托出,那么自己不会成为驸马倒是件喜事,只怕会给梦婵带来可怕的灾难。
不过看宋秦生的意思,也不过是想要做驸马而已。既如此,我不如先避一避,皇上找不到我,也许就将秦生招了驸马也未可知。这样一来,萧姑娘如果今后想法出来了,我们或者还是有希望在一起也未可知!这样一想,罗文鸣又高兴起来。觉得只有暂时避开才是最好的办法,于是起身来收拾行李。
正当他翻箱倒柜之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开始还有以为是罗贵他们,便说:“我已经睡下了,没什么事。”
但敲门声并没有停止,罗文鸣正要发怒,猛然想起,罗贵、书勤敲门时,总是嘴里叫着公子,但这人敲门,却没有听见叫声,好生奇怪!
难道……难道是萧姑娘?!罗文鸣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弄得喜不自禁,飞一般地打开了房门,果然,门外站着一个短装打扮的女子,一双清如秋水的凤目下,是蒙面的纱巾,和罗文鸣夜会梦婵时的打扮有几分相象,如果不是鬓角有几根白发,罗文鸣这一声“萧姑娘”就要脱口而出了。
“罗状元不请老身进去坐坐吗?”来人的问话证明了她确实不是萧梦婵。罗文鸣满腹疑惑地将她让进房间,掩上房门。
来人踏进房内,一眼就看见了放在桌上的包裹,不觉有些吃惊:“罗状元这是要到哪里去?”
罗文鸣一直在看着来人,见她问话,才开口:“请问阁下是谁,夤夜前来有何贵干?”
来人似乎料到罗文鸣有此一问,微笑着取下蒙面纱巾:“老身白氏,乃永宁公主府管家。”
罗文鸣虽然不知道贞信夫人乃是受过皇命诰封的,但已知道永宁公主是当今皇帝的亲妹妹,那么她府上的管家,自然也是非比寻常。因此忙一揖到底,说:“不知是嬷嬷来此,有失远迎,还请嬷嬷不要怪罪!”
贞信夫人笑道:“状元公勿须多礼,老身是为公主而来,有些事想当面问问状元公!”
罗文鸣暗暗叫苦,果不其然,皇帝决定的事情,哪里能由你说了算呢!他原先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娶梦婵为妻,方才否认与梦娴的婚约,不想如今倒被皇帝占了先,自己心里,早已是后悔了不知道几千遍,因此听了贞信夫人的话,只是不作声。
那贞信夫人原是有备而来,因此也不管罗文鸣应与不应,只管问道:“状元公在家乡的婚约既未定准,那么此女子此刻一定是在京里参选。不知道是谁家女儿,或者老身倒可以替状元公问问!”
罗文鸣正为没有梦婵的消息烦恼,贞信夫人此话,好比是磕睡送上了枕头,不由得他不说:“女家姓萧,学生求聘的乃是大小姐。”
“萧家有几个女儿?”
罗文鸣刚想说三个,一想不对,那红竺改名梦婷,乃是冒名顶替的,说出去,那可是欺君之罪。于是改口说:“两个女儿。”
“老身听说庆元府此次送选的萧姓女子有两人,正是姐妹。次女已经落选,由府吏领回,长女入选,皇后娘娘正酌封为敬妃,昨日刚去坤宁宫谢过恩。老身也见过,委实的端庄可爱!”
按说,梦娴容貌平平,怎么贞信夫人反赞她可爱呢?一来,梦娴已选了贵妃,若不说端庄可爱,不是显不出皇家的气派了吗?这二来,既然是罗文鸣心心念念之人,岂有当着他的面说梦娴容貌平平之理。贞信夫人哪里知道,此萧姑娘非彼萧姑娘,两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不料贞信夫人的这几句客气话,却是彻底打破了罗文鸣的幻想。他以为贞信夫人说的就是梦婵,不觉心灰意冷。半天方自嘲道:“这么说来,萧姑娘留在宫里,竟是心满意足的了?”
“以老身看来,应该如此吧!”
罗文鸣坐在那里,半天没有出声。湖畔相救,书房夜会,分明还在眼前,怎么转眼之间,“深宫阻断相思路,从此萧郎成路人”了呢?罗文鸣只是不肯相信这是真的,于是偷偷将茶盏往手指上一放,使劲一压,希望这只是个梦。不料竟痛彻心扉,险些叫出声来。
见此情景,贞信夫人也有些惨然,心中却更加认定他是驸马的唯一人选。因此又问:“既然状元公求聘之人如今已然入宫,那今日皇上所提尚婚公主之事,状元公可否重新考虑?”
“学生学疏才浅,不敢当公主青睐!”罗文鸣有些厌烦贞信夫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给自己带来了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贞信夫人笑了笑:“状元公既不愿意,老身也不好强求,不过公主虽生在帝王之家,其身世却反比常人可怜。老身这些年一路看来,也不知替她落了多少泪。今日遇到状元公,也算有缘。不知状元公可愿听老身说说,或者断肠人对断肠人,也好稍解愁怀?”
贞信夫人只说是解愁,罗文鸣怎好拒绝,于是说:“嬷嬷请讲!”
贞信夫人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说:“请问状元公,家中高堂可都健在。”
“回嬷嬷,家父母都安好!”
“状元公好福气!虽是寻常人家,却尽享天伦之乐。可惜公主已父母双亡,公主生母乃懿文太子侧妃林氏。林娘娘乃江南人氏,长得娇小玲珑,清秀端丽,那一份神采,至今想来,还有我见犹怜的感觉。”说到这里,贞信夫人叹了口气。
罗文鸣打量了贞信夫人一番,心想:这妇人已年近四旬,还是这般光彩照人,想她年轻时,不知道怎样地迷人了。而能让她“我见犹怜”的女子,又不知道是如何地娇媚了。
贞信夫人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并没有察觉罗文鸣的表情,继续说:“老身原来在太子东宫供职,林娘娘生下公主后就被指派专门服侍娘娘。公主出生前后,正赶着皇后马娘娘病重,不要说公主出生无人过问,出生已过了半年,报到宗人府,竟连个名封也不能下来。林娘娘深为忧虑,私下里就对老身说:一个女儿,在宫里原就无足轻重,若不能得皇上、太子另眼相看,谁知道将来会怎样?而今我既已将她生下,难道好随她如柳絮一般随风飘零?少不得要替她想个周全的办法,保她一生如意!
“老身先前只当娘娘是因受人冷落,心情不好,所以才心生偏念。不料皇后娘娘过世次日,林娘娘随太子拜祭,回来就悬梁自尽了。留书说道,愿随侍皇后娘娘于地下,以尽人媳之道。因皇后娘娘仁慈,临终嘱咐不得以宫人陪殉,因此皇后娘娘薨后,陪葬宫人极少,太祖皇帝虽心下不快,也不能违了娘娘的心愿。如今林娘娘殉葬,太祖皇帝大喜过望,查得林娘娘留下一女,当即封为永宁郡主,还将老身封了贞信夫人,令好生看待郡主。”
贞信夫人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罗文鸣,却见他眼中含泪,神思恍惚,只当他有所感动,心里有了些信心,便接着往下讲:
“林娘娘虽然香销玉殒,但她为公主换来的待遇实在是不错。公主六岁那年就被指婚大将军蓝玉之孙蓝芳。皇子公主中,能劳太祖皇帝亲自指婚的可不多,何况当时蓝将军权倾朝野,老身当时也着实为公主高兴。不想公主十一岁那年太子故去,次年,蓝家以谋反获罪。可怜蓝公子当时年仅十六岁,也与家人一起被系天牢,等候处决。
“老身得到这个消息,当时就傻了眼。还是当时的皇太孙,当今的皇上有主见,陪着公主向太祖皇帝求情。那时公主在太祖皇帝的寝宫前面跪了整整二天二夜,求到赦书后,连站也站不起来,还是老身将赦书送到天牢,放出蓝公子。
“蓝公子出狱后,无处可去,皇太孙又偷偷将他藏在东宫。不想三天后,蓝公子竟不告而别,皇太孙急得不行,因为偷藏蓝公子的事情是瞒着太祖皇帝的,皇太孙连找也不敢让人去找,只好悄悄派人告诉了公主。可是连皇太孙都没有办法的事情,公主又能怎么办呢?
“从那以后,老身就没有看见公主有过笑脸。所有良辰美景,似乎都变做了愁云惨雾,再没有风和日丽的时候了。那时太祖皇帝也想给公主另外指婚,可是只要一提及此事,公主总是眼含悲泪,一言不发。太祖皇帝也没有办法。
“当今皇上登基以后,马上就派人四处打听蓝公子的下落。可是既不知道蓝公子的去向,又不知道蓝公子是否改名换姓,根本就无从找起!”
说到这里,贞信夫人喝了一口茶,问道:“状元公,倘若你是老身,面对公主如此情形,你该怎么办?”
先罗文鸣的心中想的还是萧梦婵,尤其是林娘娘自尽一段,竟将它比作了梦婵在宫中的前途,不由得神思迷离。可是听得贞信夫人一路缓缓道来,说到后来,竟不知不觉被永宁公主的遭遇吸引了过来,此时贞信夫人一问,他也脱口说道:“自然是百般疼爱,加意怜惜!”
“状元公说得极是!”贞信夫人大喜,“只是老身是个老婆子,就算有此心,也无此力,状元公可愿助老身一臂之力?!”
“这……”罗文鸣这才回过神来,知道贞信夫人是在步步引他入彀。但她说得情理并茂,感人至深,罗文鸣竟想不出可以辩驳的理由,只好一笑。
贞信夫人见罗文鸣从先前的不屑到现在的不置可否,分明态度有了变化。虽然要说动他并不容易,可想到他为了一个未曾定下婚约的女子尚且如此专一,如果能与公主成亲,那自然更是坚如磐石。所以现在虽然艰难些,为着以后考虑,还是值得的。
想到这里,贞信夫人更有了信心,知道此时此刻不可穷寇猛追,须要待他自己慢慢地思想过来,方才有成功的可能。于是起身笑道:“老身的心里,是非常希望状元公能鼎力相助的!不过尽管如此,老身还是不愿勉强状元公,请状元公不妨再好好想想吧!老身暂且告退。”